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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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子 - 赵德耀

我已经记不得大家是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呆子的了。应该是上小学伊始。那个年纪,一旦被冠以什么名号,短时间内是摘不掉的,并且会越传越广,有如洪水猛兽。唯一能与之一刀两断的办法是与原来的环境一刀两断。但以呆子的家庭和成绩,实在看不出任何能离开这个村子的可能。

呆子木讷,话不多,每次课上被老师点起来就是支支吾吾,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古诗词背不出来一句,“1+1=2”也是全班最后一个学会的。呆子上学迟,大我们两岁,因此交不到朋友,平时最喜欢的是一个人坐在角落玩手指,像周伯通,左右手互搏,嘴里还发出“噼啪啾嗖”的拟声词。他的鼻孔下面常年有一两道晶莹的痕迹,鼻涕流多了,他就拿袖子揩。他头发很长,油油地贴在头皮上。我妈告诉我说,这是他爹不给他钱剪头发,自己又懒得动剪刀,就任他儿子一头杂草野蛮生长。

这些因素混杂在一起,指向一点:这人脑子有点问题。有人想要给他起外号了,“呆子”从众多备选项中脱颖而出。一开始,大家只是私下叫,因为呆子多长了两年身体,人高马大,十分骇人。后来,外号漏到本人耳中,呆子也没反抗,大家这才放心下来。

其实大家排斥呆子,还有一点。我和呆子住同一个村子里,两家人离得不远,但我直到六岁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家是外来户。呆子讲话有很浓的南方口音,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口音。这在我们当中显得很特殊,大家觉得很土,当然,我们的本地方言其实也很土,但哪有人说自己土的。呆子的爸爸是个年逾四十的男人,身材健硕,不善言谈。在搬来村子的第一天,他就拖着个大麻袋挨家挨户送他们自家酿的桂花酒。他讲话声音很低,很慢,像个大闷棍。后面还跟着个更闷的,低着脑袋拽着他爸衣角,就是呆子。

没有人见过呆子的母亲,甚至呆子自己也没提过他妈是谁。桂花酒没能收买村里人,越来越多的谣言还是在村里流传开来。人们说,呆子他妈年轻时是个绝世美人,就是脑子不太正常,是个白痴,后来跟人跑了,呆子他爸用一根铁棍,把那勾引有夫之妇的小白脸开了瓢。为了躲事,才带着呆子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山村。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呆子的面貌俊朗,就是遗传他妈,那不灵光的脑袋也是遗传了那祸水。同龄人没有人觉得呆子帅,那时候,我们觉得帅的男生,都留着整齐的分头,穿着亮眼的白衬衫。

呆子父子俩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从来没听到过这些闲谈。但我知道呆子是听到了的,班里就有人在传。谣言从来都是众人的狂欢,没人能够幸免。只是呆子表现得丝毫不在意。当然,也有人是不传这种事情的,比如,我妈。

在我眼里,我妈不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但是个很计较的人,她一直记得呆子他爸那一壶桂花酒的恩情。她觉得,每户一瓶桂花酒,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酿制多久,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听到我喊“呆子”的时候,她就教育我,不能给别人起外号。你想想,你要是跟我去另一个村,那里小孩都叫你傻子,你什么心情?

我觉得很害怕,差点泪崩,我妈懂我,我是个聪明孩子,最怕别人叫我傻子。但那天我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呆子大名到底叫啥。

我妈让我没事把呆子带家里来玩,我点头答应。但我当然不能那么做。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孤立呆子,这是默契,是一种同龄人间形成的规则。在一个圈子里,规则太重要了,不守规则就是不合群,我能猜到,如果我不和大家一起孤立呆子,我和呆子就会捆在一起被其他所有人孤立,像学校里最可悲的两个倒霉蛋。但我没想到,我妈暗度陈仓,早就私下里和呆子他爸通气,把呆子直接送我家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妈这么做是因为她用得到呆子他爸。我妈在村子里做小生意,有时候需要进货,村子里有车的人不多,呆子他爸就是一个。

呆子对他爸言听计从,我也不敢违抗母命,于是一个逆潮流的同盟就这样被动形成。每个周末早上呆子都会背着书包敲我家大门,坐我家沙发,吃我家大米。我妈做饭,她倒是无所谓,给俩人还是仨人做没啥区别,但我很痛苦,呆子也很痛苦,因为我妈让我给呆子辅导功课,而呆子最讨厌的就是念书。这就是我和呆子不一样的地方,没有人喜欢念书,但我就是能念得很好。我妈说,既然你能学好,别人为啥不行?我决定要给呆子好好上课了,因为我聪明的母亲跟我打了个赌,呆子是我们班倒数第一,她赌我在期末之前不能让他变成倒数第二,我的好胜心被激起来了。没人能质疑我在学习方面的能力,我妈也不行。

很快我就发现,我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我固然是个好老师,可这货油盐不进。我给他声情并茂讲数学,他在我眼皮子底下神游天外;我教他念英文单词,结果他皱着眉头思考许久,说放眼全班,他最尊敬我。因为我学习好,在班级里坐第一排,背挺得笔直,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我很生气,因为我坐第一排不是我学习好,而是我个子矮。我妈坐在门口搞十字绣,听到这对白,扑哧一声笑出来。

呆子在同龄人之间臭名昭著,但老师们对他印象还挺好,因为他有一项技能。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他听力极好。明明你看着他在睡觉,他就是能听见班主任远处传过来的脚步声,并且马上醒来端正坐姿,简直比天气预报还准确。因此老师们都觉得,呆子成绩差,不是因为他不用功,就是因为他笨。老师们都喜欢用功的学生,又会对笨孩子心有怜悯。这等心机让众人更加厌恶他。有一次我问呆子,大家给你起外号,为什么你不反抗?他说,反抗没有用,我跟你们本来就不一样。说这话时,他依旧是一副受欺负的软软糯糯的模样。

我觉得呆子其实没有那么呆,反而他很有智慧,这种智慧不在于智商,而是情商。他看事情比我们这些孩子清楚很多。我年纪小时尚想不明白,只是隐隐感觉,不理会外号,不剪头发,其实本源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都出自同宗。

不管愿不愿意,时间一长,我们还是走得越来越近。我杞人忧天了,没人因为我和呆子走得近而孤立我。我还是叫他呆子,未必带有贬低含义,而是几年过去,早就喊顺口了。

我们升初中了。村里没有中学,附近三十个村落七个小学的孩子统统被收归到镇上的中学中,我们的住校生活开始了。

呆子终于在十四五岁的年纪离开了原来的环境,但他依旧没有甩掉呆子这个外号。因为从前小学的同学也来了,过去和现在只要有重合,爆点就会被放大。呆子真是有天生的吸引力,到哪里都是目光中心,大家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讨论他恐怖的身高和怪异的口音。

但呆子依旧我行我素,对周围的谈论充耳不闻,不擅长的事还是不擅长,成绩依旧吊车尾。他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左右手互搏,像同一具身体中的两个人格,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争斗里。有时候我觉得,呆子根本没有朋友,我也不算。我们只是短暂的老师和学生关系,况且这个老师还没有把学生教出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懂他在想什么。

我和呆子实在太不一样了。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我不行,我学习好,全部老师都注意着我,所以我必须要挺直腰杆。我是个虚荣的人,从小到大我就是个虚荣的人。上大学之后,我也开始发现自己的口音,我努力吐清每一个音节,修改自己的边角来和周围人打成一片,不让别人看出我是乡下来的。每到那时,我就会想起呆子。想起他遭受的风言风语,他的独立和沉默,我会感慨,如果我能像呆子那样就好了。

初中之后,我开始打篮球,我的四肢协调性不错,因此技术进步飞快,很快进入校队,打替补控卫。呆子更加崇拜我了。但与此同时,我的个子依旧是班里最矮的,呆子已经不知不觉比我高出两个头来了。这太心累了,如今他的满头油发,我跳起来都摸不到。

呆子求我教他打球,于是我又成了他的老师。不过这一次,我的学生表现要好了很多。

呆子四肢没我那么协调,因为太长了,同时因为他高,在球场上移动起来有些笨拙。但是篮球啊,本质上还是长人的游戏,一个一米四的再怎么努力也打不过一米八的。虽然呆子运球粗糙,投篮拙劣,意识差劲,但每逢单打,一个背身就能吃掉我。我完全没办法,我连他头发都够不到,怎么去够他手里的球?我心说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于是就避免和他单打。

有一个中午,我和呆子吃完饭,在球场上溜达。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篮。呆子每次投篮都特离谱,板都沾不到,于是我全场拼命捡球,累得不行。

呆子看我一直捡球很不好意思,于是提议:师父,我们单打吧。

投球不属于他的技能包,于是就想依靠单打蹂躏我,我是班级第一,怎么可能中他的计。于是说,滚蛋,不打。

呆子继续央求我,两只眼睛眯缝起来,模样十分谦卑。忽然我们两个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眼睛未动,鼻子先行,我俩都闻到了一股香气。那种味道像是橙子,但比橙子更甜,像是月季,但比月季更纯,一进入鼻腔我们骨头都酥软了。一个穿着白色褶裙的女孩从我们面前走过,她头发长长的,面容白皙如雪,怀里抱着本书。更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种香气原来不是女孩儿的体香。在同龄姑娘刚刚对“美”有了一丁点认知的时候,这样一个女孩已经学会喷香水了。

我说:来打。

女孩在球场旁边的看台坐下来,我率先发球。我控球很好,一个交叉步甩开呆子,急停中投。动作很帅,但是没进。

轮到呆子发球了,他一转身我就知道这货又要背打了,还有没有点新意。我卡住他的屁股,但当我重心下放的时候,我根本压不住他的重心点,他一个晃动就会甩开我;但若我上提重心,又瘦又矮的我就完全顶不住他,于是极其羞辱地被他扛着往篮下走。一旦进入三秒区,就到了他的射程,我急得大喊:呆子,你走步啦!

以前我这么喊的时候,呆子都会停止进攻,挠挠自己的油头,反思自己。因为他脑子的确不灵光,那么多的规则他也记不住,我这么一说他就自觉理亏。但这一次,呆子一下子把我撞开两米远,一个勾手把球打进:我没走步!

我俩争执起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恨不得有一份现成的《美职篮篮球规则》给我翻一翻。我有点委屈,呆子篮球都是我教的,他懂走步还是我懂走步?呆子在球场上虐过我,可个子高也不是他的错,但这是他第一次公开顶撞我,让我觉得事情失去了控制。我搬规则出来,亲自抱球演示,但这货非但不听,还大声嚷嚷:一比零!

女孩看了会儿书,大概是觉得阳光太刺眼,站起来,收拢裙角,就走了。

呆子立马低下头来说:我走步了。

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他讲话了。我抱起球来往教学楼走,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呆子在我后面跟着,问我:师父,你觉得刚才那女生怎么样?

谁?

就刚才,在看台上坐着的那个。

我知道呆子说的是哪个,但我不想搭理他,于是说:没注意。

那个,我觉得她挺好的,人长得好看,还喜欢看书。说着说着呆子的脸颊飞上两片红晕。

这时,即使我再发育迟缓也明白呆子的意思了:他看上人家了。

在十五岁那年,呆子终于情窦初开。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特羡慕那些初中的学生,因为我们觉得,上了初中就是大人了,你看路上那些骑着摩托叼着烟的都是初中的。还有一点,是因为上了初中我们就能谈恋爱了,你骑着摩托,叼着烟,后座上坐着个女孩,这是件多么拉风的事?

我是呆子的老师,老师就要给学生讲道理,当他误入歧途,就要及时止损。我说:人家喜欢看书,来操场都带本书,你喜欢打球,这就聊不到一块儿去啊。人生漫漫,聊不到一起,太黑暗了。再者说,人家女孩说喜欢白色,而你的原始气质是土黄色,白色和土黄色是搭不到一起去的,总有一种会把人弄脏的感觉……

我这一大堆废话总结一下就是:这姑娘好女神,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呆子嗤之以鼻,觉得我很没志气,他觉得:癞蛤蟆纵使吃不到天鹅肉,也不会选择去吃母癞蛤蟆的肉的,癞蛤蟆吃癞蛤蟆,那太血腥了。

我闻之竟然无言以对,人生头一次,果真是爱情使人机智。呆子在思想上战胜我后,立即着手行动,打听那女孩姓名班级,得知名为晴晴,一个月后准备告白。

呆子表白前,我说:你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表白失败后,为师的大门依旧为你打开。

后来呆子就恋爱了。

关于呆子是怎么把那晴晴追到手的,包括我在内,全校无人知道具体细节。但相关猜想很多。有人说,呆子是写了封情书,文笔优雅;还有人说,那天晚上,呆子把晴晴拉到了小树林里,不知道做了什么,然后两个人就在一块了。

我闻言冷笑一声,群众的脑洞实在很大,可是群众的智商实在很低。且不说半文盲状态的呆子写不出几句囫囵话,我们学校的小树林,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小”树林,里面的树还没呆子高。一米八五的呆子钻到里面就跟站在篮球场上没啥区别。

呆子本人也没有提起过表白的事,每次我问起,他就羞涩一笑。那个笑容看得我很不得劲。后来,看到呆子和晴晴手拉手出现在校园里,我心里就更加别扭了。

呆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头发理了,前面留了整齐的斜刘海,洗了头油,干干燥燥。他扔掉了原来的土黄色T恤,买了一件蓝衬衣,下面是一条显其腿长的蓝色收脚裤。他甚至开始注意自己的口音,减少与我们之间的差别。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常年挂在呆子鼻孔下的两条鼻涕已经消失了。他早就不再是早年我们所针对的那个邋遢鬼了。

从前大人们的评价正在一步步映照在我们同龄人的眼中,精心收拾过的呆子真的很帅。这种帅气以令我们恐惧的速度,一夜间凸显。或许,真的是遗传自一个美貌绝世的女人。

晴晴是初三的,比我们大一级,但初二的呆子比初三的晴晴还要大一岁,而且呆子本来就高。他发育早,喉结突出,显得成熟。因此,两个人站在一起,并没有不搭,反而有种超脱于整个学校的和谐。

恋爱之后,呆子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他在夜晚的窗前吟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公元前我们还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见过,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朗诵的时候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

我说:呆子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呢,你不关心人类关心她,你在骂她不是人类?

呆子眼神忧郁地看我一眼,用沉默来使我感到羞耻,而后转头继续看向夜空: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旁边班里的女孩听得频频点头,眼中泛起泪花,问道:写得真好,哥,是你写的么?

呆子一笑,低声道:这不是我写的啦,这是海子的诗。

我说:什么海子的诗,你最后念的那首不是徐志摩的?

呆子瞪大了眼睛,问我:徐志摩是谁?

我问呆子你能写出这么好的诗不。呆子把我拉到一边给我看他的诗,一边翻本子一边说:我觉得诗歌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像晨曦的朝露一样温柔和透明。你看看这是我写的。

他的丑字密密麻麻地挤在本子上,诗歌都是这种类型:“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永远不分离。”“天空中的云彩就像棉花糖,啊,那是你给的温柔,那么甜蜜。”“不要让爱哭泣,不要让云彩分离。”以及“我觉得诗歌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像晨曦的朝露一样温柔和透明”。

班里越来越多女生成了呆子的粉丝,总有人有意无意地去靠近他。她们说,呆子帅,还有内涵。从前,呆子以另一种形象出现之前,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她们喜不喜欢一个男生完全就看一个人的脸、头发和衣服,而不管他是不是有女朋友。我觉得很不公平,开始嫉妒。相貌、身高这种东西不是天生的么?没人看到一个人在后天的努力,努力念书,努力练球,考第一名也没有人多夸过我一句。

有一天晚上,晚自习,估计是班里有男生看不下去了,大声喊了一句:呆子,你别念了!

呆子说:别再这么叫我。

男生冷笑一声,他本来就比较痞,又挑衅地叫了两声:呆子呆子,都叫了你两年了,你现在跟我拽什么?

呆子没再废话,站起来,走过去,一拳把那个男生撂倒。他身高体壮,最近一段时间,又时常翘掉晚自习到校外的修车店去帮工,练得臂力无穷。男生被击倒,很久爬不起来。

班里女生都被吓坏了,我也吓坏了。这个班级叫“呆子”最多的就是我,他要是打我怎么办。

但呆子没打我,他没再打任何人。在班主任闻讯赶来之前,他翻窗出去,像逃离一样,到镇上的修车店去了。只有我知道,他从小就跟他爸修车,来我家听课时经常一身机油的味道,修车技术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谈恋爱花销大,他总得想办法挣点零花钱。

呆子被处分了,大喇叭全校通告。呆子人气越来越高的时候,班主任却越来越讨厌他,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呆子也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之后,很少有人会喊他呆子了。

时间没能冲掉那些坏的东西,淡然的态度亦未能使其消弭,甚至由内而外的自我改变也做不到,但暴力可以。呆子最终以这样一种偏激的方式,达成了与这个外号的告别。

中考前不久,呆子分手了。

晴晴甩了他,像甩垃圾一样。呆子跑到县城的高中去问,死皮赖脸地要来了一个理由:高中学习紧张,谈恋爱太分心了。

呆子知道这话是放屁,去年中考最紧张的时候晴晴都没松口,怎么上了高中,就紧张起来了?但呆子没法反驳,他没有立场。晴晴的压力他怎么能理解呢,不理解怎么能有发言权?以呆子的成绩,交钱都进不了高中,中考之后只能去个技校,接着学修车;或者留在镇上那个修车行,做一个正式的修车工,天天挂一白色背心,蓬头垢面。

分手的第二天,呆子消失了。他们宿舍的哥们说他一晚上没回来,清早上课了座位也没人。失恋加失踪,呆子一下子又成了话题人物。大家议论纷纷:呆哥这么有种,一定是离家出走了!

下午,呆子回来了,满头大汗,坐在座位上散发腾腾的白汽。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很形象的“我在生气”,因此无人敢上去攀谈。我走过去问他:呆子,你上午干嘛去了。

整个学校,或许只有我还敢叫他呆子。呆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爸被人撞了,我回家了一趟。

我大惊:叔没事吧?

呆子摇摇头。前一天晚上,呆子他爸在路上骑车,前面一三轮车转弯不打灯,把他别了。呆子爸摔倒在地,大腿上划了一道大血口子,差点伤到动脉。村里人给学校打电话,班主任给了呆子半天假,村子离镇上有十八公里,晚上没有公交车,他骑自行车回去的。

我问:你哪来的自行车?

呆子白了我一眼,没说话。那自行车是他从学校车棚里顺的,呆子不仅会修车,还会修锁。没办法,没有自行车,这四十里山路他回不去。

我问:你咋满头大汗的?

呆子说:回来的路上车胎瘪了,本来想推,推着推着轮子掉了。轮子从坡上滚下去了,我一路狂追。

我听呆了,幻想不出自行车轮子脱落的画面,我骑自行车就是掉掉链子和脚蹬子,但我能想象呆子俯冲下坡狂追轮子的画面。那画面荒唐而立体,没想到呆子人牛车更牛。

呆子眼神迷离,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在他开口之前,我抢先说:等这个周末,我们回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叔叔吧。

他点点头,眼睛里的迷茫消失了,反而换上了一种更加灰白的颜色。他趴下来,大概是累极了,不再说话,在五月的阳光里睡着了。

中考过后,呆子不负众望,顺利落榜。其实按照他的成绩,都多余考这一考,离县高的分数线差了273分,比他实际考的分数还多。成绩出来之后,和几个同样落榜的兄弟一起,被县里的技校一股脑扒拉走了。

我开始读高中了。高中和技校不在同一个地方,一个在县城南头一个在北头,但我在高中里,还是能听到呆子的传说。呆子进了汽修专业之后,不好好修车,和同专业的十二个人组成了“汽修十三少”,在技校声名狼藉。人们说,他们刚成立,就干趴了如日中天的“数控七人组”,直接把“计算机六天王”吓得就地解散,从此称王称霸。呆子在十三少里排行老三,没人叫他呆子,组里多数叫他三哥,外人叫他三爷。其实按年龄,呆子应该是他们当中最大的,但老大和老二背景硬,家里有关系。他们是这组织的灵魂,全靠这二人,汽修十三少才能在一场场“技校整顿”中存活下来。

他们说,你们看技校里那个三爷,是他们当中最高最帅的一个。他话不多,每次办人,也不着急,就先看着你,看得你心里发毛,脊背发凉。等到真打你的时候,就下死手,谁都拦不住。

我不知这传言真假几何,但还是唏嘘不已:如果呆子早早地就是这样,何苦背负我们的嘲笑这么多年。

汽修十三少时常走出技校,走上街道,去打自己的名声,和社会上的小混混争雄。到最后,小吃街卖臭豆腐的老大爷都知道城里有个十三少。有一次,我在我们学校门口看到了那十三个人。

确切地说,是十二个,呆子不在里面。他们排成一排,手里拿着球棒、甩棍,站在大马路对面,像在等人。散学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都惊恐地绕着走。

有人说,那天老三独自一人进校,去找高二年级的一个学姐。

呆子还是喜欢晴晴。他人在城北不能时时见到,但我可以。上高中后,晴晴又成了我学姐,她的教室就在我们班级的楼上。

有时候,我在楼道里,不必抬眼,不必听声音,只凭鼻子,我就知道晴晴经过了我。

晴晴走到哪里都自带一种气场,这种气场很具体,很物质,因为就是她的香水带给她的。

但高中之后,我身边抹香水涂口红的女生越来越多了。这个世界让人应接不暇。那时候我才发现,这女孩其实没什么好的。她好就好在,在那个四周尚还蒙昧未知的年代,她和同样早熟的呆子一拍即合。但成长不是短跑,而是一场马拉松,她提前加速,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只能徒然望着周围人把她超越。

这就是更悲哀的地方——呆子早早地把一颗心放在了晴晴身上,从此,不管是快是慢,他都会跟着那个节奏,十分鲜明。

感情里,最可怕的其实是先入为主。尤其是对于呆子这样的人。

我在校门口躲着,不像个东道主,倒像个小偷。我不想被汽修十二少盯上。果真,天要黑的时候,呆子出来了。他走出校门,没有受到保安阻拦,手里没有武器,但两手攥成拳,颧骨突出,棱角分明,不知道是不是咬紧了牙。

于是我猜,呆子知道了。

大概在一个月前,晴晴恋爱了。这证实了呆子之前的推断。高中学习紧张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晴晴瞧不上呆子了。她上了高中,进了县城,跃上了一个层级,再找的就是相同层级的人。新欢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理科男,叫小凯,成绩很好,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黑眼镜,努力一把也许能冲一下清华北大。

我认识小凯。因为我成绩也很好。我们都能在全校公示的红榜上看到彼此的名字,尖子生总是会惺惺相惜。他解数学题很快,在全校都有名。

我看准时机,准备在校门口拦住呆子。我要告诉他:这个人,你不能动。

他打过谁,我不管。我可以当作是周遭人的风言风语。呆子这几年遭受的风言风语还少吗?可他不能打小凯,因为小凯是我认识的人,是我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一旦呆子打了他,那么对我而言,一切传言就落成了现实。

但我最终还是没能过去,呆子也没看见我。那驻足已久的十二少抢先穿过了马路,迎接他们的三哥。

我的一腔热血逐渐在风中凉了下来。我看到呆子接过一个小弟的球棒,穿过马路,抡起来砸碎了路边的广告牌。

对于汽修十三少来说,在技校,除了打架、喝酒、拦人收钱,其余都是“空闲时间”。上课也是空闲时间里的调剂,想去就去,不想去老师也管不了。这种主营业务之外的空闲时间委实很多,于是一些人喜欢出校门去网吧里打游戏,技校对面的网咖里充斥着七八少的烟味和骂声;但呆子最喜欢的还是打球,经常带着他的兄弟们一起打。

技校门禁没那么严,我几乎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门卫老大爷在用手机玩消消乐,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技校门卫向来不约束往里走的,管的都是那些私自溜出校门的,虽然一般也管不住。再者说,汽修十三少出校从不走门,他们平时翻的墙加起来能有七八堵。

呆子和另外五少在球场上,3V3,呆子持球。他一个假动作,晃开,换手上篮,动作行云流水。每进一个球,五少就拍手欢呼,叫他球王。我在心里感慨,他是真的很会打球了。

上高中之后,我的身高突飞猛长,一年之内长了接近20公分,瞬间逼近一米八,但球技却停滞不前。呆子身高方面明显后劲不足,在一米八五这条线上停了很多年。没再蹿升,可积累的年年岁岁还是在修缮着他的形体,他挂一条黑色背心,肌肉匀称。我忽然想到,我现在上高一,马上高二,站在十六十七岁的节点,但呆子,他好像早已经成年了。

呆子看到我来了,愣了一下,我在球场旁边等他。他把球扔给身边的小弟,朝我走过来。

我们已经半年没见了,但没时间寒暄。我直接问他:你是不是要打小凯?

呆子说,是。

我问:为什么?

这句话白问,因为我心里比任何人都知道原因。晴晴是呆子的初恋,是射穿所有蒙昧和流言的第一缕阳光。现在这缕阳光被人夺走了,一切怨恨和暴躁都是在阴暗里重新萌生的。但呆子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他骂我,他先骂我的,我有理。

我没懂。

原来呆子早先加了小凯的QQ号,警告他离晴晴远点,那女孩不是他能泡的。小凯当然不能答应,我跟我女朋友两人好好的,你谁啊?可能少年心气,多回了一句嘴,在呆子这里就成了“小凯骂他”。没别的原因,小凯骂我,他是读书的,我骂不过他,我就打他,天经地义。

我对于呆子他们的事还是不了解,他们大张旗鼓寻衅滋事,势必要有个由头。这个由头很好找,在整个逻辑圈里面截下片面的一段来就足够了——但还是要找,服众用的。

我说,呆子,你能不能不打他。

呆子没说话,倒是另外五少抱着球凑过来了,他们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其中一个大声说:三哥,他怎么叫你呆子?

另外一个人拿食指戳我肩膀:注意你的嘴,大家都叫三哥。

我很怂,我真的很怂。我的心已经狂跳起来,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我是逃课过来的,这是我几乎上学以来第一次逃课,本来就非常紧张。来之前,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心理建设,告诉我自己,我可以平等地和他交流。如今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的平等只能坚持两个回合。呆子变得太坚硬了,坚硬如铁。这样的呆子我不认识,但又觉得必然。我没有经历过呆子那样多的事情,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估计我也承受不了。

那人又说:三哥,要不要我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呆子摇摇头,说:让他走吧。

三哥说了,还不快滚?那人说着,作势要踢我一脚,但呆子拉住了他。

我如受到特赦,恨不得拔腿就跑。但我的自尊支撑着我,我对呆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呆子在我背后说话。

他说,别再来了。师父。

我知道这个周末呆子要来打小凯,或许是周五晚上,或许是周六。周末县高不放假,我们都会在教室里上自习,呆子会带十几个人,拿上甩棍、铁棒过来堵他。但我没有提醒小凯,也没有思考任何缓解冲突的办法。

相反,我跑了。

我借口身体不适,找班主任要了两天的假,周五下午急忙忙坐上了回家的公交。我不想看任何关于打架的场面,那个画面一定会击溃我身体的一部分。另一个促使我跑掉的原因,是班主任可能会查到我和呆子的关系。这就相当于我制造了一个不在场证明,虽然有些欲盖弥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饭桌上,我妈问我,呆子在城里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是汽修十三少名气太旺,村里都听到风声了?我怕我聪明的母亲把我回家这件事和呆子联系起来,扒拉几口米饭搪塞了过去。

妈说:一会儿去你叔家看看,你都半年没去了,你叔腿脚是越来越不行了。

我点点头,我正有此意。吃完饭我去呆子家,呆子他爸坐在床上,一条腿放下来。两年前的腿伤给他造成了永久的后遗症,他的大腿肌肉逐渐萎缩,先是走路一瘸一拐,到如今,只能依靠一支拐杖了。我来看他他很开心,搬来一坛桂花酒,给我倒上一杯,却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他有一张木桌放在床上,平时吃饭就在这里,我也跟着他坐在床边。那还是个老实木讷的男人,但酒量很差,喝了两口酒之后,他脸颊泛上红润,话就多了起来。

娃啊,我听你妈说,上次期中考试,你考了个班里第一?

我说:对呢,叔。

好,好。呆子他爸点点头,连着说了两个好。争气,给你妈长脸,我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我就知足了。

我本来没想开门见山,但话题既然来到呆子了,我就想顺势问一下,他知不知道呆子要打人的事。可我看着这个男人脸上的红润,他桌面的酒渍,他放在床边的拐。我忽然深切体会到了这个男人的心酸,他的沉默压抑,他的卑躬屈节。往事有如洪流将我冲刷得懦弱无比,我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娃啊,好好念,将来考上大学,以后你不管去哪,都不会像你叔爷俩这样,被人瞧不起。

呆子他爸喝醉了,我知道他酒量差,差到平时只能喝自家酿的桂花酒。但没想到这么差。一旦喝醉,他就要把心里话全盘托出。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沉默了这么多年,心里该藏着多少话呢?

他不说,呆子不说,但他们多年的沉默却没能堵住任何人的嘴。人们没有看他们低调就饶过他们,反而刻薄地划上一刀又一刀。男人老了,他认了,但呆子没有,他换了一种方式,来惩罚别人,这算不算一种公平?这爷俩真是一辈子都活在舆论的中心,不管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他们。是在这个小山村里,在小学,在镇上的初中,在远方的县城。有关他们的口音,他们的容貌,他们的对象,还有他们的往事。我不禁想,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有错的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出了差错?

呆子他爸喝掉了半瓶白酒,早就烂醉了,瘫倒在桌子上,鼻子冒泡泡。我猜他早就想喝了,只是没找到契机。我不是个多好的可以对饮与倾诉的人,但呆子他爸也没啥选择。

房间里充满了酒精的味道,桌上的桂花酒我一口没动。呆子爸睡着了,偶尔抽动一下,喊出两个字:小露。

小露,你别跟他走。小露,你回来。小露,小露,你妈的。

他趴在桌上咂着嘴,样子如同十三岁。我放下酒杯,默不作声地退出那个房间,在大门挂了把锁。夜晚很静,有蝉鸣。回到家,我妈闻到我的满身酒气,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问:妈,你知不知道有个叫小露的?

我妈说,小露是谁?

深夜,我躺在床上许久不能入眠,于是起身,披件单衣,站在窗前。夜晚的小山村总是那样宁静,可是也有汹涌的暗流。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暗流。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十一点钟。晚自习下课已经半小时了。我忽然想起了呆子,不知道呆子去打小凯了没有?

我忽然笃定,呆子一定是拿着一根铁棒,也不多话,当着晴晴的面,一棒子打在小凯的头上。然后周围人尖叫的尖叫,欢呼的欢呼,呆子就在这一阵喧闹中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达成大团圆。就像许多年前,呆子他爸一棒敲裂了那奸夫的脑袋一样。

这父子俩,实在太像了。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我决定,明天赶最早的一班车,回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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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2022 年 05 月 05 日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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