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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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电影院

我在想,如果那笔钱没有丢,是不是我们就不会住在电影院里?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爸爸妈妈骑单车从乡下去镇上买户口。爸爸告诉我,那晚上很普通,他们摸黑骑在土道上。那路实在很长,他们可能骑到了两个小时,妈妈说:“我们去路边池塘喝口水吧。” 他们停下车,钱就挂在车把上。等他们返回来时,自行车仍停在那,车把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可是挂钱的袋子不见了。他们慌了神,池塘就在路边,不过十米,只是背过身蹲下捧了把水。我父母又回到池塘边找,希望是自己记错了。晚上很安静,他们没有听到有人经过的脚步声,但钱确实不见了。 那时候我刚好十二岁。为了让我上好中学,父母决定搬去镇里,也为我买个城镇户口,总比在乡下强,剩下的钱,他们想在镇上买房子。那时我妈妈正怀着弟弟,她希望他可以不再出生于乡下。 可是买户口和房子的愿望在丢钱的那晚通通破碎,于是我们全家搬进了电影院。 (一) 那是镇上唯一的电影院,1992年,每座小镇上都有一家电影院,它不只是放电影,有活动的时候是舞台,也是镇上的文化中心。这个叫做小镇的地方很小,主要的两条街道横竖交叉,房子四相分开,建在路边,便是城镇。电影院就在一条街旁,水泥砌成的二层小楼,因为窗户少,楼梯的墙面全镂空,用砖砌出花纹,阳光投进去时,楼梯上就有了斑驳的光,可是我去的时候,这座电影院已过了辉煌的年代,水泥坚定地蒙上了一层灰色,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深灰色,看起来很脏很破,但对我来说,它是个有魔力的地方,是光影的流淌之地。我爸爸在电影院上班,画海报卖票查票,什么都做。那时电影院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另一条路上的录像厅才火爆,当时还没CD,只有录像带,连出租录影带的店铺都是后来的事。那时,看录像只能去录像厅,镇上的男人全挤在那。录像厅在二楼,楼下是游戏室,还能打台球。那些年轻的男人光着上身,穿着过时的喇叭裤,小镇的流行总是比大城市慢了十拍,他们还以为细管喇叭裤正流行着呢。男人们要么打台球,要么看录像,可以消磨整天。到了放学的时候,一群男孩站在游戏机前面,一直打到晚上,生意十分好。那时录像厅什么都放,也有黄片,放映室里从早到晚挤满人,里头烟味呛鼻,但没人在乎,只想一睹春光。 相比之下,电影院的生意就差了。爸爸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几年前电影院放电影,全镇的人都来。片子开播,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院子里嚷嚷着要进来。他只好拿根铁棍顶在门背上。电影院只有徐伯和我爸两人,徐伯负责放电影,其余的都是爸爸的工作。丢钱的那个晚上,爸爸说:“我们先搬到电影院里。”妈妈没说话。 他们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 电影院闹鬼的事曾一度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有天电影散场,爸爸关上门回家,没注意里面还有个人。他看电影时睡着了,直到散场也没醒。第二天爸爸去开门,他像疯了一样冲出来。电影院里有几间空房间,但徐伯的家就在镇上,从来不住。只有爸爸偶尔画海报太晚,才会在此留夜。大多数时候,爸爸都骑两个多小时自行车回家。那天晚上,他也回家了。后来那人说,他醒来时人都走光了,门也锁死,他只能在椅子上躺一个晚上。 半夜,他突然醒了,觉得有点冷。当时灯全关了,只有月光透进来。突然他看到有人飘在空中。他起先纳闷这是什么,转念才意识到是鬼,吓得跳起来跑到门边。那人大喊大叫,但没有任何回应。穿着白衣的鬼一直飘来飘去,像是在舞台上。它也不靠近,过了会便消失了。那人再不敢睡,靠在门口直到天亮。我爸一开门,他就冲出去了。 这件事传开后,镇上的人都说电影院闹鬼。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每次放片座空很多。只有些不信邪的青年男女会来,在漆黑的影院里谈恋爱。镇上的人都说,那鬼是在电影院里上吊的女人。文革时,电影院曾是礼堂,开过审判大会,这个女人的儿子在这里被判死刑,拉到河滩上枪毙。她不信自己儿子做了坏事,当天晚上就在电影院二楼的空房间上吊了,死的时候穿一身白衣。 决定来电影院住,父母担心的就是这个。电影院很大,分两层,楼下是座,楼上三间房,中间的用来放电影,存设备,左右两间曾住过工作人员,后来因为生意差,人都走了,只剩爸爸和徐伯。设备间的右边,就是女人上吊的房间。爸爸想了想,说电影院门口有间小卖部可以住。它原先用作卖票,现在废掉了,住在里面既不用钱,也不用进电影院。妈妈答应了。 就这样,爸爸、妈妈、奶奶和我,在八月末一起搬到了镇上。 我叫苏娇,爸妈叫我阿娇。到镇上那天,我兴奋地跑进了电影院。虽然爸爸在这上班,但我却从没来过。爸爸个性古怪,很少开口说话。曾和他一起上班的人也说要是三天内听到他说两句话就稀奇了。这是我第一次到电影院,进入长廊,一股凉气迎面而来,屋内房顶极高,两边的墙上各有一扇细窄的窗户,两块厚丝绒窗帘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我在微弱的光中看到了整齐的联排木椅,它们也太旧了,有些座位的木板不见了,只留铁架,有些木板已翘了起来。正中心是水泥砌成的舞台,上面有块巨大的幕布。那时我还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电影院会有多恐怖。我冲上了舞台,触摸幕布,感受到了粗糙的颗粒感。我想,真的会有人在上面吗? 晚上妈妈似乎不舒服,爸爸陪她去了医院,奶奶帮着徐伯检票。今天来看电影的人异常地多,好像是因为电影特别有名。吃过晚饭,我躲在舞台下的角落等待开场。 灯光渐暗,说话的人小声下来,一束方形的光从后墙投射出来。我惊讶地看着幕布亮起来,绿幕铺底,一条金色的龙当当地出来。我坐在过道的楼梯上看完了整部电影:一个女人去告状,途中因为生孩子差点死掉。可是她最后还是赢了,坏人被抓了起来。将近两个小时的电影,我一直盯着女主角。她从乡下去县城,去北京,最后终于笑了。结尾的时候,观众非常激动,我从前往后看他们的脸在荧幕的光下激动地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那个戴头巾的女人叫巩俐。 (二) 很快就开学了,我进了镇上唯一的中学。这里的学校比乡下的更大,水泥教学楼更多。我很快适应了新学校,骑着爸爸的自行车上学。学校离电影院不远,就在街的尽头,骑车15分钟就到了。每天早上,我在街上买早饭,吃完油条和豆浆,就跨上单车去学校。太阳还没出来,我骑得飞快,清风扑面,一路上经过了百货大楼、新华书店、菜市场、塑料厂、水果摊和一幢幢临街的楼房。我很快乐,新的生活就要开始,唯一让我忧虑的是弟弟即将出生。 搬到镇上半年,妈妈就生下了弟弟。在这之前,不少邻居和亲戚都笑过,说爸妈有了儿子,就不再喜欢我了。我总是横他们一眼,表示不信,但心里总有些担心。当时正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满大街都刷着:“只生一个好”、“少生孩子多种树”这样的标语。很多生了第二个孩子的人举家南逃,只留老人在家。很快就有人上门搬走电视机,家里好几年都不见人回来。即便如此,妈妈似乎迫切地想要孩子,还带我去医院做检查,让人开假证明,说我智力不佳。最终她拿到准生证,弟弟出生了。 大人总以为小孩愚钝,不懂玩笑,但其实孩子异常敏感,什么都明白。我担心确如他们所说,爸妈有了弟弟不再爱我,只是这种忧虑有些幼稚,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报以冷眼。弟弟从医院回家的那天,家里办酒,叫做“洗三”,这种习俗是为了庆祝孩子出世,在出生第三天为孩子洗澡。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所谓的家,就是电影院前的那间平房,后来爸爸加盖了一间让我和奶奶住。 屋外鞭炮声炸个不停,爸爸抱着弟弟到屋外对着点燃的香烛磕头,几个女人把妈妈搀下来坐进澡盆,用一张床单罩住了她。这些女人出去后,只有我站在屋内,弟弟就在床上,爸爸在外面招呼客人。我抱起弟弟,看着他皱巴的脸,觉得很丑,爸妈真的会因为他而不要我吗?床单下传出窸窣水声,我把弟弟放在地上,正值隆冬,地面上很凉。弟弟挣扎着要哭,我看了一眼妈妈,又迅速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走了出去。 后来回想起来,那次我是想杀死弟弟,但并没成功。爸妈似乎也没有对我不好,只是妈妈冷淡了些,她的心思都在照顾弟弟上。他长得很快,转眼就两三岁,能说能走。那几年里,我在电影院看了好多场电影,大部分都不喜欢,有些抗战片十分难看。因为时常看电影的关系,我们家连电视都没买。遇到好片,买票的人多,我总是飞快地写完作业吃完晚饭,然后钻进漆黑的电影院,等待灯光全灭的那一刻。我最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片在电影院陆续放过十几次,每次都满座,我也看了十几遍。那天又放这部片,我照例溜进去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坐在我身边,这男人每逢放片必到场,即便片子重放十次,他也要来,今晚恰好坐在我身边。 我记得妈妈说过,这个黑衣男人十几年前刚结婚那会,曾带了新婚妻子来看电影。那晚上妻子坐在他身边,电影看了一半,她说要上厕所。电影院前侧是院子,后侧两旁各有厕所。她从左旁门出去,好一会都没回来。电影快演完的时候,他出去找,两处厕所都看了,妻子不在里面。他担心出事,回家里找,依然不见人,妻子就此失踪。两家亲戚又帮忙找了好几天,还报了案。最后警察在郊外一处坟地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判定自杀,没人知道什么原因。那天晚上,男人在后院大喊大叫,观众都走出来看着。自此以后,每次放电影他都来,十几年来一场不落,有时仍坐在当年那个位置,真是古怪极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几乎是我看过的所有电影中最喜欢的一部。今晚看到宁静在树荫下回头一笑,我依然笑了。她那么洋气,穿得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从小瘦瘦巴巴,她却身材丰腴。我最喜欢她戴的那副圆圆的墨镜,和我们学校老师戴的大黑框眼镜不一样。夏天里,夏雨骑着自行车倏然穿行在烈日下的街道上,他和哥们打架闹事,带着女孩游泳,甚至偷窥。最喜欢的一幕是宁静坐在透满阳光的屋里,床上架着蚊帐。她脱掉红色的塑料拖鞋,两条饱满圆润甚至有些粗的腿来回摆荡,那一幕惊人地美。我们和片中的夏雨一样震撼,只是后来的事让人有些厌恶。不过那些强烈得刺眼的阳光与浓荫,还有飞速摆动的单车把手让我久久不忘。 放完电影,字幕升起,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站起来,我往靠背缩了缩让路。他站在我身旁,盯着我看,突然说:“今晚小心。” (三)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直回想那男人跟我说的话。他说的时候面色严肃不像开玩笑,但要小心什么呢?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太奇怪了。奶奶在一旁睡熟打鼾,鼾声细长,扰得我更睡不着。 睡觉前爸爸来小房间,问我作业写完了吗。他话少,每天睡前却要来问我一句,我知道他不只是在问作业,也是在问今天学校教了什么,过得开心吗?我照例说一句写完了,也是在回答——我没事,一切都挺好的。爸爸总是这样老实巴交,沉默寡言,在电影院工作了十几年也没赚到钱。妈妈在乡下时还能养蚕补贴家用。现在搬到镇上,弟弟不到三岁,她只能白天炒些瓜子,用废报纸包成蛋筒,卖给那些看电影的人。眼下电影院的生意更差了,爸爸虽然承包了电影院,也没赚到多少钱。若不是家里这么穷,我们也不必一直住在电影院前的小房子里。 突然,我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三下,笃笃笃,又三下。每敲一下间隔一秒再敲,敲得很响,声音清晰。我想起那男人说今晚小心,不由心惊,屏住呼吸静静听着——笃笃笃,再三声,然后就没有响动了。我悄声起床,掀起门帘,到了爸妈床边。爸爸睡在床沿,妈妈和弟弟挨着墙。我蹲下身,拉了拉爸爸的手。他惊醒过来,我嘘声说:“爸爸,外面有人。” 月光透过窗帘映在屋内,爸爸瞬间清醒,他下了床,先走到屋角提了一根铁棒。那原是在电影院抵门用的。爸爸手提铁棒走到门边,问:“谁啊?”这时妈妈也醒了,我示意她不要出声。 屋外无人回应。爸爸抽开门栓,月光亮堂铺进屋里,院子里没有人,电影院的门却开了。我有些害怕,跟在爸爸身后。电影院设置奇怪,所有的电闸都在舞台背后,从前门进去,要走到舞台才能开灯。这时电影院一片漆黑,爸爸让我回屋。妈妈在床上抱着弟弟,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摇头说不知道。等了一会听到啪的一声,电影院的总闸拉下,灯光全亮了。 妈妈大声问:“怎么样?” 这时爸爸可能检查完电影院,上了二楼,没有作答。妈妈不放心,让我看着弟弟,自己也进去了。我等了好一会,爸爸进屋来,我问妈妈呢,不是进电影院找你了吗?爸爸刚才检查完,又去后院厕所看看是否有人,根本没遇到妈妈。 我们面面相觑,这时电影院里传来一声尖叫。我和爸爸冲进电影院,在舞台下找到已昏倒的妈妈。我们把她抬回家,放在床上。奶奶掐妈妈的人中,掐了几次才醒。 她半醒间,说:“我看到了。” 我们没说话,家中的白炽灯吊在房顶散出橘黄的光,天很冷,奶奶走过去关上门。 妈妈说:“我看到白衣鬼了,就在台上。” 爸爸转过身来,说:“阿娇,明天还要上课,你和奶奶先去睡觉。”我听到妈妈那句话,一时不知所措。我虽听过电影院闹鬼的事,但并不大信。我住在电影院几年,从没见过什么,今晚妈妈说看见鬼,吓得我不轻。我又想起那个黑西装男人说的话,刚想说出口,爸爸就让我去睡觉了。 过了一阵子,妈妈才肯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她当时披了衣服进电影院,在门口看见台上有个黑影,以为是爸爸在台上检查,她走上前去,那黑影忽地不见了。她说当时电影院突然大了许多倍,变得无比空旷,强烈的白炽灯照亮了四周的水泥墙壁,几十排座椅突然变得整整齐齐,像是有了生气,要活过来一样,变得可怕极了。妈妈没看清楚那东西是不是白色的,只是尖叫一声昏倒了。 那晚过后,我遇到过几次那个奇怪的男人,却没敢问他为什么讲那样的话。我升上高中,作业更多一些。弟弟快三岁,他叫小宝,长得很可爱,又聪明,很早开口说话。我教背诗,他虽不明含义,总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家里人都很喜欢他,逗他说话是全家人的乐趣。特别是妈妈,她视小宝如命根。有天晚上,奶奶抱弟弟出去玩,妈妈站在门口低声骂这老太婆疯了,不晓得出门会不会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弟弟回家。那时妈妈偶尔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乡下交通不便,下了车还要走三公里,妈妈抱着弟弟,我背着包,每过一座桥,妈妈就扔一枚硬币下去,算是给河里鬼神的过路钱,让他们别来找弟弟。硬币从桥上落入闪闪发光的河水,溅起细小的水花。那时我很喜欢乡下,青绿的山峦起伏,沿着河跟着妈妈走很远,有时我会想,以前妈妈抱着我过桥的时候,应该也丢了硬币吧。 爸爸不知道从哪抱来一只小土狗,让它看家,晚上有个警醒。小宝见了狗喜欢得不行,每顿饭他吃一半,狗吃一半。那是只黄色的土狗,乡下人养狗,黄的叫小黄,黑的叫小黑,但这只狗,弟弟取了名字叫小毛。 (四) 1996年格外不平静,街上的小青年似乎一夜之间全都脱了上衣学起古惑仔来。录像厅越发火爆,全镇的年轻人都挤进去看《古惑仔》,看到片中男人结成帮派打打杀杀,陈浩南没能保护好小哑巴,群情激愤,恨不得自己冲进电影去砍人。当时镇上也有成立帮会,叫十兄弟。据说是十个无所事事的青年结成义兄弟,号称要闯荡江湖。 可是小镇没有江湖,只有两条大街,他们每日结队在街上走来走去,展示他们瘦弱苍白的上身。很多青年都加入了帮会,选了一位大哥作扛把子。那人叫杨波,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每天带着一群男人站在街口。有女孩子路过,他们就吹口哨,拉低皮带,几乎要露出耻毛。女孩子吓得跑开,他们便哄然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也只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男孩。当时正值下岗潮,镇上的工厂不再招工,失业的中年人在街道上摆摊,早餐馆突然多了好些。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找不到机会又没有方向,只能加入十兄弟起哄。他们想要干点坏事,其实什么也干不了,当年的严打仍在小镇留下了肃穆之风。游街被毙犯人的亲人仍住在镇上,他们一脸苦相,像是活化石,让人心有余悸,不敢回望,也没什么未来可盼。 但十兄弟仍然让我害怕。有天放学我骑车经过路口,一个小男孩突然冲出来。我慌忙刹车,翻倒在地。那群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挡住去路。杨波站得最靠前,他邪里邪气一笑,对我说:“小姐,好像在哪见过你啊?” 小姐这词,是从电影学来的。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扶起地上的自行车。四周的小混混嘻笑,他又说:“小姐,做个朋友吧?” 我低着头,用力推着自行车挤出人墙,飞快回家了。 那年没什么好电影,起码在我记忆里如此,几乎没人来看电影。除了学校组织看爱国电影,电影院空空荡荡。那时有种流动歌舞剧团很火爆,说是歌舞,其实是一群穿着三点式的姑娘在台上走动。剧团四地演出,每到一处便租赁场地,他们开着皮卡四处宣传,用喇叭大声吆喝。车上挂着海报,画上的女孩穿得不要太少哦。这种剧团演满一周就走,演出场面十分火爆。那阵子有个剧团来小镇,租了我家的电影院。爸爸说不收租钱,从门票中提成,还帮忙检票。 演出的第一个晚上,爸爸叫我带上弟弟出门玩。我知道他是为支开我,不让我看见这些下流的表演。我自然也不想看,带着弟弟外出串门。 那晚我回家时,却见爸爸坐在屋外,剧团的人都走散了,妈妈坐在屋后哭。我见气氛凝重,哄睡弟弟,回到自己屋里。奶奶躺在床上叹气,我问怎么了。她把始末说给我听。开演前,票早已卖空,还有许多人进不了场。杨波带着兄弟也来看演出,爸爸说票卖完了,请明天来看。杨波那群人强要入场,爸爸早知有人逃票,拿铁棍横挡在门口。有个混混上来就打了爸爸一巴掌,四下围着好些人,却无人出声。团长听到门口吵闹,出来见这阵势,立即请了他们进去看演出。爸爸被人打了,他是个老实人,也不敢说什么。演出结束,团长把爸爸叫到一边,说杨波那伙人自称管理小镇,所有剧团来演出都要交费,就从门票所得里提三成,不然演不成。团长的意思是破财免灾,要爸爸和他各付一半。 爸爸坐在屋外,直到很晚才进屋。他来我房间看了一眼,以为奶奶和我都睡了。其实我没睡着,心中愤恨,想着怎么报复,又担心爸爸不肯交钱,以后净是麻烦。想来想去,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孩,无计可施。如果有钱,请人打他们一顿也好。可是杨波一行人在镇上横行,偷了钢材厂的废铁卖,也无人敢吭声。他们声势颇大,邻县也有人跑来投靠,都住在旅社里,一赖半月,不给房租。旅社的人催了几次,被暴打一顿,谁也不敢再问。不到一年,十兄弟聚集了一百多人在镇上,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后来虽然树倒猢狲散,但当时没有人敢动他们。好些年之后,他们流落到了南方,还不时自称十兄弟,若有人得罪,日后必带兄弟报仇。 那晚剧团里的十多人就睡在电影院里。楼上两间空房,爸爸打开了,对团长说,左边可以随意住,只是右边那间只能睡司机。他讲这是本地风俗,为尊重劳苦人,不能破例。其余的人则在舞台上打地铺。爸爸交代完便回家里睡下。那团长走江湖几年,表面答应,转身却让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住在楼上右边房间。 第二天,爸爸才知道出事了。 (五) 那天中午我回家吃饭,见剧团的人竟然已经走了,院子里还留着几幅暴露的海报,他们好像走得很慌张。吃饭时,气氛很怪,奶奶偶尔咳嗽,也压下了声音,妈妈吃了几口就端着碗出神。我问剧团怎么走了,弟弟突然插嘴:“不告诉你。” 我知道肯定有事,就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弟弟说:“因为妈妈说你胆子小。” 爸爸放下碗筷,说:“别听他乱说。最近家里事多,你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吧。”他又说,弟弟长大了,屋子太小,先让奶奶带他回乡下,等租好镇上的房子再回来。我以为十兄弟来找麻烦,剧团的人都吓跑了,爸爸担心出事才让奶奶和弟弟离开。 弟弟回乡下,把那条狗也带上了。电影院里生意冷清,放的片子全没人看。我也不喜欢,只能专心学习。每天晚上下课,爸爸就到街口等我。我见到他,就下车,和他一起走回家。那段时间爸爸更沉默了,他说要搬家,但又没钱,弟弟不在家里,十分没意思。入夏后,总是暴雨,河水暴涨,逼近堤沿。每天傍晚,镇上的人吃了晚饭就到堤上去看水,猜测洪水何时会来。 那天爸爸出门看水。妈妈偷偷告诉我,剧团走的那天,早上爸爸起床,听到外面人声喧哗,走出一看,剧团的人正在打包道具,装车走人。爸爸不见团长,问人怎么回事。有个司机告诉爸爸,昨晚楼上房里闹鬼,团长的儿子和儿媳妇睡下后,儿媳妇半夜醒来,见到窗边有人。她迷迷糊糊,以为是自己丈夫,就问,你怎么还不睡?窗边人影未动,也没说话。她翻身再睡,一摸身边有人,尖叫起来。丈夫被吓醒,赶紧开灯,窗边什么都没有,只是窗子开着。她吓出冷汗,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睡在这房里,让丈夫和她下楼。这样一来,吵醒了所有人。女人言之凿凿,说自己看到了鬼,大家都不敢睡了,在台上等着天亮。早上的时候,儿媳妇说肚子不舒服,去了医院。团长见如此,只怕电影院里真的有问题,让所有人收拾东西,不在这里演了,立即开拔。妈妈说,爸爸不想让我知道这事,她说给我听是让我小心,就算是想看电影,也只能等人多的时候再去,千万不要上二楼。我不信鬼神,只觉得传言滑稽,但自从妈妈说见到什么,加上这件事,就有些怕了。我想爸爸不让我知道,也是因为他觉得真的有鬼。 还不等我们担心完电影院的事,洪水就涨起来了,镇上传言说几天内水会冲垮大堤。好在电影院在镇中心,地势高,不用太惶恐。邻乡低洼处的乡民早就撤到山上去。那日我去看水,见一大群人背着包袱搬到镇上,他们走得匆忙,只带了小包袱,有老人不肯走的,被家人硬抬出来。这些乡民背着包又抱着孩子,十分可怜,而家里带不走的猫狗、牲畜,全放出门自行逃生。堤坝上早不能站人,武警们背起泥包加筑更高。镇上的人早已准备,有楼房的搬到二楼,有些人投奔了外地的亲戚。 有人跑到电影院来商量,让离家乡民借住电影院,爸爸同意。电影院虽说没有住处,但地方大,睡几十上百人不成问题。那几天家里热闹,镇上的商铺已歇业,灾民只能吃政府送来的方便面。我和妈妈帮助烧开水给他们喝。爸爸开门留人,自然也有私心。这么多人住进来,总比我们独自在家好。电影院好久没有如此热闹,深灰的水泥墙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水泥原有的光泽,像是一场热闹的梦还未醒。乡民住在电影院里,舞台上睡了几十个,二楼的房间里也各住了好些人,还有些没法睡,只能坐在过道里。或许是因为人气旺盛,没听到有什么特别的动静,爸妈放下心来。电影院里人虽多,但十分安静,大家都沉默地等着洪水破堤而来。 妈妈担心奶奶和弟弟,打电话到乡下邻居家,没人接。爸妈担心出事,要回去接他们,嘱咐我看家。爸爸临走把门板卸下,告诉我,万一破堤水漫,可用来泄水,也可以救急当舟子。还说,柜子里有包食物,叫我睡觉放在身边。 傍晚我约了同学到堤内看水。堤坝上的铁门已锁死,下头的缝隙里堵满沙袋,已有河水渗进来。大雨一直在下,我们打着伞也被淋湿。到了堤边,我爬上土坡,只见加筑的泥包有些已被冲破,浑黄的水奔涌向前,水窝里旋着树木和塑料袋,扬起带泥的浪花。 周围打伞的人窃窃私语,声音被雨掩过,但我知道他们在说,就是今晚了。 (六) 晚上徐伯来了。父母临走不放心,托他来照看。有些人认得他是放电影的,便起哄让他放片看。徐伯为人和善,见乡民彻夜等洪水确实无聊,就答应了。 那阵子没什么片子,只有一部先前上映的《风月》的带子还留在电影院。他叫舞台上的人下来,那些人听说有电影看,迅速坐好。这部片我看过几次,有钱人家里勾心斗角,谈谈恋爱,蛮好看的,我很喜欢男女主角,女的还是巩俐,非常漂亮。那几年常有她的片子上映,张国荣不太认识,可是非常英俊。反正也没事,我在后排找了个位子坐下。 暴雨一直在下,电影院屋顶虽高,但人多,即便打开了窗户仍然觉得闷热,顶上四支铁吊扇不停地转,但也没有用。电影里的布景好看,布幕上散出的光投在脸上,人人都扬起头看。除了电影里人讲话,全场十分安静,偶尔有小孩哭,很快就被哄住了。我心想这些即将要失去家园的人,为什么此刻对电影里虚假的生活感兴趣呢?张国荣穿着白西裤骑单车的时候,全场的人都笑了。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砸下来。看电影的人吓了一跳,全都站起来喊开灯。突然有人喊:“打死人啦!”一时人都向两边的侧门涌去。我逆着跑上舞台,推开电闸,灯光亮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人都眯着眼。屋顶上的吊扇掉下来,砸坏了几张椅子,但没伤到人。我大声说:“没事,没有砸到人。”大家不敢坐回去,怕另三支吊扇再掉下来。我也后怕,电影院大,数十排木椅能坐几百人,乡民不多,还好没砸到谁。徐伯下楼见此,急忙把我拉下台。 徐伯没把电影停了,人们都恍惚的站在原地,电影还在上演,爱恨情仇,只是没人在看。 那天晚上没睡的人,听见远处有喇叭大喊:“破堤了!破堤了!”睡在电影院的人迅速拉起妻儿,唤醒旁人。乡民们没有惊慌,有小孩被叫醒后哭了两声。大家都站上舞台,水涨得很快,座位已淹了一半在水里。四周安静极了,电影还在放,幕布上的人浑然不觉,故事仍旧在演,只是没人再看。 我们安静地看着水缓缓涌向舞台。徐伯站在我身旁,他叫我不要怕。我其实并不怕,只是有些挂念父母,他们去了乡下,这会儿应该到了。破堤后,他们肯定没法回来,我担心他们没找到地方躲水。我们一直站着,天快亮时,水已漫过舞台,淹上了我们的脚背。 有些人游泳到楼梯口上了二楼。我想,电影院地势这么高也被淹了,那些沿河的民居楼肯定保不住了。电影院大门敞着,座位全泡在水里,已坏的木板全漂浮起来,天亮了,这场景非常古怪,像是水展示了一场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象。水虽昏黄,但那些椅子却能看得清楚,像是一场邀请,来看电影吧。我们听到外面有声音,立即大叫救命。有人划着船进来,看到舞台上有人,立即大喊救援。武警把乡民接上船,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人多船小,十多个来回才送完。 我趁他们不注意,躲在幕布后,等人走光才跳进水里。水里泡着垃圾袋和树枝,很脏。我先走了几步,再一头扎进水里——我得去找爸爸妈妈。游到家,门框被淹了大半,我游进去站在床上,把门板拉过来,找到一根竹竿。我费了很大劲才把这些拉出门,以木板作舟,撑着划出电影院大门。我回头一看,这间电影院仍然伫立在此,虽被水淹没了一米多,却仍然保持着冷漠,如同事不关己。或许一幢破败的大楼本身就让人觉得冷漠吧。 出了院子,我才知道水势有多厉害。原来的街道不见了,成了一条河,有些屋顶上站着人,他们也在呼救。我想武警肯定会来救他们,便划着船走了。一开始我只想去乡下找父母,可是眼下路已被淹没,怎么走都成问题。奶奶家在河下游,我划着舟,走得很快,只是洪水汹急,不易控制方向。有个大水盆漂过来,我把它系在门把手上,遇到父母也能多装一个人。 四下全是水声,天地间浑黄一片,不见太阳,只怕雨还要下。我加紧往奶奶家划去,一路没见到救援队。半路上,竟然有条蛇游到舟上来,我吓了一跳,转念想这肯定是水蛇。我们那有民谣唱,水蛇咬了一个包,一边走一边消。它是无毒的,游了半天也累了,应该不会咬我。我划了几个小时,竟然到了陌生的地方。这里田野被淹没,四下无路,只有树冠顽强地冒出了水面,我好像迷路了。 我没想到,那个水盆,竟然会救了我的命。 (七) 雨又哗哗啦啦下起来,四周水雾迷蒙,远处有房顶露出来,或许也是个镇吧。我实在累极了,坐在舟上,衣鞋全是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顺着水漂了一会,我听见好像有人喊救命。前方有几棵大树,像是有个人抱着树干,只有头隐约可见。他见到我,大喊救命。洪水拍击,他吃了不少水,我想,门板只有这么大,负一人已吃重,要是把他拉上来,肯定会翻。 我还在犹豫,只见那人落入水中,赶紧撑杆向树边划去。划到一半,舟身倾斜,是那人搭住舟沿,想要上来。原来他潜在水里游了过来。我看到了他的脸,心里大喊糟糕,这人竟是杨波,他这会儿怎么到了这? 他身体压住舟子,木板倾斜,我蹲下身,双手撑着,说:“你不要再爬了,要翻了!”他听了我说话,使劲猛压,我也落入水中。我们俩都泡在水里,他抢先一步,爬上木板。我浮出水面,不敢游近。这么一弄,竹竿不见了,他趴在舟上,似乎已精疲力尽。我不敢游走,跟着木舟之后,他抬起头,睁眼看我。他也知道这舟只能载一人,故意把我弄下来。我心里暗骂他无耻,又不能去别的地方。 那只大水盆还系在舟后,也没有翻。我游到盆边,想爬进去。这水盆极大,是人用来洗澡的,我坐在里面,竟也不沉。杨波盯着我,他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累得没力气解开绳索,就让我漂在他舟后。杨波浑身是刀口,流的血已被水泡散,血迹留在衣服上,像是与人打斗过。我心下惊奇,他这是被谁打了?伤得这么厉害。 我们漂了一会,有根细树干漂过来,杨波爬起来,伏在板上探出身去抓。撇去树枝的细桠,它就成了一根船篙。杨波撑着它,我问:“喂,你要去哪里?”其实当时我们无路可去,天地间水茫茫,不辨方向,就算想去哪里也去不了。他并不回话,也不看我,撑了一会就累坐在舟上。舟上全是水,还不如我坐在盆里。我原本急着找父母,但现在只担心会漂到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有一天一夜。我睡醒时天光已亮,阳光射在头上,很热。雨已经停了,水有消退的迹象。我们仍旧一前一后坐着。他也醒了。我很奇怪他怎么还不把绳子解开。 后来我发现,那条蛇咬了他一口。那蛇在舟子倾翻时也落入水中,后来又游了上来。杨波没看见,被它咬在脚踝上。他坐在舟上,翻看自己的脚。 我们四目相对,他问:“你有吃的吗?” 我摇头,身上空无一物,他也看见了,这么问只是白搭。 这时似乎到了中午,我又累又饿,暂时不计较他夺舟之事。他浑身是伤,也没力气害我。我向远眺望,好像看见一大片屋顶,便指着那边说:“看,那边肯定有人。” 他转身望去,自言自语:“人肯定都走了。” 杨波站起来撑篙,向着那片房屋划去。我们在两排房屋中间停下,四周寂静,隐隐听到蝉声嘶竭。这里是镇的入口。我们顺着水流向下,肯定漂到了下游的某处。这里没有人,房屋的一层泡在水里,二层似乎还能进去。 杨波撑舟靠近一幢楼房的阳台,爬上栏杆。我也明白,这时还不上岸,就得饿死,就以手作桨,接近栏杆。杨波没有理我,自己走进屋内。这房子的主人离开前,把所有房门都打开泄水,这时方便我们进去。 房子只是普通民宅,二楼全是卧室。我翻捡片刻,发现柜子有方便面和矿泉水,应该是房主囤的。我打开柜子时,杨波在另一间房里。我想了想,还是要把食物分给他,屋子这么小,他肯定会发现我有吃的。我丢了一些在他门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了进去。楼梯井里还泡着一些腊肉,系在栏杆上,此时没火,不管我们多想吃肉,都只能丢在那里。那几天我和杨波各占一间房,饿了就吃东西,困了就睡,互不干扰。有时我们都去阳台看水,洪水趋弱,越降越低。我们都等着它完全消退,才能回家。我们已逐渐能走下楼梯,只是没见有车,不能离开。 那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听见屋外人声喧哗。那些逃灾的人回来了,地上全是淤泥,人们都穿着长筒胶鞋踩进去。远处的田地又露出来,树枝上全挂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它们轻柔地随风轻摆,看起来有种宁静的美,像是本来就长在树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安宁。 我见到杨波站在楼下跟人说话,打听什么时候有车。 我跑下楼去,远处有中巴车开过来,溅起两排污泥,人都缩着身体贴着墙走。我见到车窗上贴着小镇,这正是回家的车。我扬起手招停,却突然想到我没有钱。这时杨波走上来,递给我一张纸币。我跑上车,他没跟着,而是转身走了。 这十块钱,已经够我到家了。 (八) 车到小镇,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布满淤泥的街道,墙面上有半米高的泥印,已被晒干,正在剥落,还好家园并未在洪水中毁去,总值得高兴。可是电影院就不同了,大门被卸下,放在墙角边晒,淤泥被铲到门口堆着,斑驳的墙壁显得更脏,灰色的水泥墙上布满泥斑,像是已被遗弃。院子里没有人,我走进大厅,虽然是白天,厅内昏暗不堪,天鹅绒的窗帘上全是未干的泥土,地上的水还未全退去,座位上布满垃圾,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是感觉好像那场梦真的醒了,没有任何翻本的可能。 我回家后第三天,爸爸才回来。洪水来的那天,爸妈赶回乡下接到奶奶和弟弟,到了半路,听到有人大喊发水。他们立即跟着乡民躲上山。洪水一退,他们就回家,发现我竟然不在。徐伯说涨水的第二天早上我就不见了。爸爸报警,但那几天失踪的人太多了,加上洪水刚退,有些商铺和民宅被洗劫一空,警察忙得团团转,根本没空去找。 爸爸自己出门找,他搭车去了邻乡邻镇,打听了三天也没我的消息。晚上他回家前去了河滩,被打捞起来的尸体停在那,等着家属认领。我不知道爸爸是否挨个找尸体了。他回家时面如死灰,我见他赶紧上前大喊。 他见到了我,愣了一会,破口大骂:“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死到哪里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爸爸唯一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平时不爱说话,这次连吼了两句。奶奶赶紧把我拉进后屋。我还没向任何人说起划舟的事,爸爸这么一吼,我更不敢说是去找他们时遇到了杨波。妈妈在房外劝慰,说:“人回来就好了,还说什么。来,你抱着小宝。” 洪水过后的夏天热得出奇,我们干了好几天,才彻底把淤泥和垃圾扫出电影院,那几天我们狠下心,似乎想要恢复它的模样,狠狠地擦拭每张座椅的木板,直到它再次泛出亮光,我们还搭了梯子,把可能挂了20年的窗帘拆下来洗,光洗出的土就装了几大盆。妈妈卷起裤管,在脚盆里用力踩,将一盆盆混着泥土和褪色的水泼掉,再次清洗,最后挂在竹竿上晒干。在我们努力之下,电影院看起来终于不像垃圾场了,我们这种努力,似乎不是为了再让它运转起来放片子之类,而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放缓它衰败的速度,让它退出人们的视线时再慢一点,也在等我们有点钱,那时才可以搬走。 不过那阵子什么好片子都没有,洗净的电影院关门了好几个月。爸爸在镇上找了个短工,有活的时候给工厂卸货。家里没有了收入,搬家的事反而不再提了。小宝回家来住,越发乖巧,他快满四岁,聪明得不得了,徐伯好下棋,围棋太复杂,他教小宝下跳棋,过了几个月,小宝偶尔也能赢上几盘。徐伯夸小宝天资聪明,是神童。 那只狗与小宝形影不离,他们同吃同睡,小宝出去玩,狗就守在旁边;小宝下棋,狗就趴在地上睡觉。他一哭,狗就立即醒了站起来看他。我喜欢弟弟,虽然他出生后,妈妈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没太多心思照顾我,但我还是很疼他。他生来乖巧,很少夜哭,白天见着我就笑。有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吃饭,带了几颗三角椰子糖给他。后来每天中午,他都不睡,一定要站在门口等我。我手上没什么闲钱,也总省出一块钱给他买零食。 那半年,镇上也不太平。洪水时期的抢劫盗窃案仍未破,有传言说是十兄弟干的,他们乘着镇上大乱打家劫舍,有几间烟酒铺被搬空,据说损失了几十万。当时十兄弟已不是杨波领头,而是一个叫卢盛的人做了老大。镇上没有杨波的任何消息,十兄弟的人讳莫如深,也没人敢向他们打听。警察围着这伙人查了半年也没查出什么来,十兄弟安分了许多,不再上街乱晃,而是成天窝在台球室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镇上的人要是走进台球室,多半要被打出来。台球室老板叫苦不迭,也不敢让他们走。 快要到过年那阵,有位气功大师意外来租场地,说要发功散福。那几年像是流行病一样,全县的人都开始练起气功来。一到晚上,中老年人都出来练功,有时整间工厂的人一起打坐,吓死人。各县都有气功大师,传得神乎其神,得了病不用治,只要大师发功,功到病除。让我吃惊的是,就连徐伯也信了这玩意,就是他请了本县大师来小镇发功,又介绍了电影院的场地。我是不信这些,爸爸倒不拘,大师给的租金不少,他就敞门欢迎。 我们先把电影院敞门开窗透气,两三个月不开,空气闷得像是含土。自从吊扇掉下来差点儿砸到人后,爸爸把剩下的三架全卸下来,当废铁卖了。我们扫了一遍舞台,爸爸盯着二楼看了一会。大师进场前,爸爸特意交代,无论如何,只能住在左边的房间。他没说为什么,大师却像很懂,一口应承。 所谓的发功散福,其实就是大师对着一大桶水推送掌风。我见他煞有介事推了好一会,信众坐在台下,像看电影一样专注地盯着大师。半个小时后,大师像是累了,说:“成了。”有人上去把那桶水提下来,卖给众人,一瓶还挺贵。如此往复,第一天竟卖出了十几桶水,看来大师十分赚钱。徐伯让我替小宝买一瓶,我撇撇嘴说:“没钱。” 晚上,大师推说太累,没上楼睡觉,留大徒弟在舞台上打了铺盖,一同睡觉。他打算养精蓄锐,第二天再散神功。如此好的生意,不料大师在半夜就吓得独自跑了。 第二天大徒弟来收拾东西,告诉信众大师发功太累,散福提前结束。他偷偷告诉我们,昨晚大师睡到半夜被尿憋醒,起身上厕所。他还没走下舞台,突然有只手搭在肩上。大师迷糊中以为是徒弟,便用手拨开。从厕所回来,他见徒弟仍在打鼾,心中一惊,完全醒了。 他想起刚才拨开的那只手太冷,不像人。 (九) 大师走后,有一年时间电影院没动静。爸爸时常进去打扫,没见过也没听到什么,渐渐他一个人进去扫地也不再敞着门。他从来不信那些传言,让我们别疑神疑鬼。家人开始觉得那些事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有时候妈妈还拿气功大师的事开玩笑,说他骗了那么多钱,怎么能不见鬼。 只是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差,连租场地的人都没有了。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去工厂里找活干。我升入高三,学习繁重,晚自修要上到11点,就搬进了学校宿舍,中午也能多睡会,不用赶着回家吃饭。老师在课堂上就直说了,我们这种小镇青年,读书不发狠,就呆在镇上一辈子吧。其实他说得不对,当时开始流行南下广东打工,去了外头的人带回来各种招工信息,经常看到某个同学读到一半就退学。当时我们管这叫下海,以为海里的世界好得不得了,就算考不上大学,找份工作应该也不难。老师不知道我们这些心思,有次见男生偷懒,他呵斥:行行行,你们赶紧去找十兄弟,在街上骑辆破单车,找个没文化的女朋友。 老师就因为这句话挨了顿打。他上厕所时,突然被麻袋套头,还来不及喊,就被几个男生拳打脚踢。上课铃一响,人哄地散了,等他掀开麻袋,那些人都在教室里坐稳了。学校里不是没有男生混十兄弟的。那些男孩子,家里虽逼着上学,但只要有空就泡在台球室里,自称入了兄弟会,在学校里也横着走。 其中一个就在我们班上,他不仅混社会,还谈恋爱。学校明令不许早恋,他视若无物。他的女朋友龚玲玲是我的同桌,有次她告诉我十兄弟杀过人。我不信,她一口咬定是真的。她说卢盛现在之所以是老大,就是因为他把杨波杀了。 我大吃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龚玲玲像是掌握了核心机密,悄声说:“就是去年发洪水的时候,他们把尸体丢到河里了。” 我表现得好像被吓住了,其实放心了很多。杨波明明没死,和我一起漂了几天。后来我才知道,卢盛本是十兄弟里不起眼的小混混,他老早不满杨波管手管脚,不能做大事。就在发洪水的前一天,卢盛带了几个关系铁的兄弟把杨波捆在郊区一幢废弃房子里。他们狠狠收拾了杨波,折磨得他昏死了几次。那晚洪水来了,他们以为杨波死了,就把他扔在那自己走了。谁知道杨波没死,还逃出来了。他们过阵子去看了一次,没见着尸体,也没当回事。只有卢盛觉得蹊跷,让人四处打听,也没听到什么消息。难怪那年十兄弟没动静,怕杨波回来报仇。 到了期末,考试一场接一场,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我周五深夜回家,妈妈见我无精打采,担心我上学太累,就偷偷说,电影院里正在放好片子,叫《甲方乙方》,让我明天赶早场去看,别被爸爸发现。那阵子爸爸在工厂活多,一年挣的钱算下来比放电影还多。只是搬运很苦,他回家了喜欢泡脚,再用刀子划茧子,一划大半个小时。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缓下来。不过家里有了钱,总是高兴的,妈妈买了几张新床单,又新弹了棉花被,把两张床上都弄得干净暖和,准备过年。 《甲方乙方》确实好看。那时没有贺岁档的概念,这部片引得全镇人像提前过年,满场哄笑。我也觉得好看,葛优虽然长得难看,但是他亲切极了,苦着脸开口就能逗人笑。那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一出口,笑得我前俯后仰,周围的人就是连拍大腿。我朝四周看了看,电影院里好久没有这么满座了,今天连走廊都挤满了人。 当时没电影有这么幽默,大部分都是很无聊的片子,什么《离开雷锋的日子》《刘胡兰》啊,要不是实在没片子,哪里有人愿意看这些。偶尔有几部好片,都太苦情了,只有这部轻松幽默,难怪叫座。观众心满意足,看到葛优被拖出门时大喊“我为领袖立过战功……”,所有人都笑翻了。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尖叫,只是笑声太大,听不真切。这时确实有人狂喊着从二楼冲下来,一群人跟着挤下来,大笑的人们回过神来。只听见有人大喊一声:“死人啦!” 当晚警察来了,把楼上的死人带走。准确地说,并不是当晚死掉的人,而是一具放了两三个月的尸体。隔了一段时间警察再来问话时,我才听到。 那具尸体,就是杨波。 (十) 除夕晚上,父母与我赶回乡下吃团圆饭。那年过年很没劲,发现杨波尸体的那天,人们从电影院内涌出来,奶奶正好站在院子里。她被疯跑出来的人吓住了,以为又是闹鬼。从此她总说头痛,怕是要死了,就带着弟弟回了老家。他们走后,妈妈很消沉。 警察隔三岔五上门询问情况,爸爸倒是表现得很镇定,把当晚的情况反复地说给他们听。警察像是捉住了十兄弟几个小喽喽问情况。有个人说,是卢盛杀了人。据说杨波在几个月前回到了镇上,躲在某个地方,他没通知任何人,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还是被卢盛察觉了。不知道那伙人到底怎么杀死了杨波,还趁我们家人睡觉,把尸体丢在了电影院二楼右侧的房间。他们也知道闹鬼的传闻,以为电影院如此冷清,一两年内不会有人察觉。确实如此,除了徐伯去中间房间放片,没人会上二楼去。那年冬天冷,尸体腐烂得很慢,也没什么气味。要不是那晚看《甲方乙方》的人暴多,站满了二楼走廊,房门不小心被挤开,或许真的很久都不会发现。 我们家和一具尸体生活了不知道几个月,竟然毫无察觉,想起来就有些恶心。我偶尔想起杨波,他竟然已死在楼上。我心里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坏的,也没多讨厌他。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年的团圆饭吃得很冷清,奶奶直叹气,父母也不吭声。乡下风俗极重,年三十每家每户吃完团圆饭,过了十二点就放鞭炮。我们在这边放完鞭炮就回镇上去,电影院是做生意的地方,加上晦事多,也得放鞭炮。 妈妈留在了乡下陪小宝,爸爸骑自行车载我回镇上。夜深了,所有的人都走出来放礼花,炸鞭炮。黑暗的天空里,一朵一朵烟花砰砰炸开,十分好看。爸爸和我闻着热闹的硫磺味赶路,我们没有说话。鞭炮声回响在远处,小路上很安静。 我听到爸爸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个有本事的人,在电影院工作了十几年,别人都走了,到处做生意,他还留在这里。他不是因为喜欢电影才留下来,而是因为拖儿带女,他不敢有什么想法,只能老老实实守着快要倒闭的电影院。发现杨波尸体后,我们心里都清楚,再也不会有人来电影院了,这笔微薄的收入也要断了,生活全靠爸爸在工厂卸货。电影院原属国家,他虽不是正式员工,也算是铁饭碗,现在真成了苦力,难免沮丧。 家里如此穷,妈妈也曾叫我别读书了,出去找工作,爸爸却不许,说一定要念完,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要有高中文凭。可是我成绩却很一般,在学校里只算中等,从未考过第一给他争脸。妈妈偏爱弟弟,他也知道。或许是如此,爸爸才坚持让我上学,算作补偿。其实他并不是沉默,而是拙于表达。那些原本应该很浓的血肉亲情也在隔膜中冷淡下来,就像他不会问我是否感受到冷落,而我坐在他身后,听到了那声叹息,也什么都没说。 那阵子家里十分冷清,妈妈见不到弟弟,时常在夜里哭。有天我在屋里写作业,右侧是厨房。我写着写着听见厨房里有人咳嗽几声,以为是奶奶。她老那么咳嗽,像是喉咙里有痰液吐不出来。我突然反应过来——奶奶并不在家里。 我站起来就往外跑,爸爸正在洗脚,看着我慌张地出来。我说听到了咳嗽声,就像是奶奶。妈妈吓得呆住了,爸爸还没擦干脚上的水,就赶紧推着单车要回乡下。我们那里的人说,如果人要死了,就会分神回到住过的屋子,看看曾生活过的地方,就像在跟世界道别。父母肯定也想到了此处,急忙回乡下去了。我第二天还有课,爸爸不让我去,又不放心我一个人睡在家里,就让我去同学家过夜。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就走了。我收好书包,刚走到门外,父母又折回来。爸爸对我说:“你打电话通知小叔。” 我意识到,打电话就代表奶奶真的要死,但是想到小叔能回家又很高兴。我左思右想,还是打吧。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中间竟隔了十多年,所以在我还小的时候,小叔也只有十几岁。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下,他不知从哪里借了台摩托车,说带我出去玩。我记得那天很热,我坐在小叔身后,摩托车开得快极了,我紧紧抱着小叔,耳边风声呼呼。夏天的风仍然很热,太阳晒得吓人。我突然想他长大了会不会离开家,就大声问:“小叔,你最想去哪里啊?” 他正值开车兴头,大声喊:“美国!” (十一) 父母连夜赶去乡下,发现奶奶竟然好好的,没什么事。他们没解释为什么回去,只说想小宝了,留在乡下过夜。我当晚通知了叔叔,他买了第二天最早的火车票。等我放学回来,爸爸才告诉我奶奶没事,这时叔叔的火车都走了一半了。 小叔是从广东回来的。好几年前,我以为他真的去了美国,镇上的人说起美国,就是说起地球上最远和最好的地方,那里有数不清的高科技,人人都很有钱。我无法理解地心引力,不能想象小叔去了脚下的那一头。后来有天他打电话回来,爸爸说小叔在广州找了不错的工作,我才知道他没有去最想去的地方。 小叔不时给奶奶汇钱到银行卡里,那还是我帮她开的户。奶奶不会取钱,也不太需要钱,都让我取出来给爸爸。小叔也知道这件事,有时还会多汇些。他们兄弟俩年龄差得很大,性格也不同。爸爸老实又沉默,小叔却从小调皮捣蛋,非常爱热闹。他不爱念书,早早辍学,还在乡下的时候,整天溜出门玩,不帮奶奶种地。有次他溜到镇上的舞厅里,见着五彩球灯乱转,人们穿着喇叭裤跳霹雳舞,感到很新鲜,他靠着吧台,里头的小妹正在洗杯子。他调笑地问:“哎,你们这最贵的烟多少钱?” 小妹或许是看他流里流气,没好气地说:“你买不起!” 小叔一下愣住,他没见过世面,只知道犯浑,从裤兜里抽出一沓钱摔在吧台上,说:“你看我买不买得起?”姑娘也没见过一句抢白就发狠的人,转过身去。小叔更感羞辱,要冲进去打她。最后被人丢出去了,都笑他傻。还好他没忘记把那叠钱乘乱装回自己口袋。那是爸爸攒了几年的钱,托他到镇上还给别人。当初爸爸和妈妈结婚,家里太穷,没有彩礼,更别说三大件,有个远亲好心借给了他,这才结了婚。 火车晚上到站,爸妈和我搭了三轮篷车到火车站。镇上的火车站很小,一间候车室,外头就是站台。我们坐在里面,伸着脖子望。我一眼就认出了小叔,他根本没变,还理着平头,我冲上去大叫小叔,他停住脚步看着我。他离家时,我才12岁,过了6年,我完全变了,难怪他认不出来。 我说:“小叔,我是阿娇。”他愣了一会,才笑了。 妈妈告诉他,奶奶没事了,但这几年他没回过家,大家想他回来,就没让他半途折回去。 那几天小叔回家,家里喜气洋洋。为了不让叔叔两边跑,奶奶带着弟弟又搬回镇里。一开始爸爸不知道让小叔睡哪,家里没地方,电影院又不合适,就说二楼全是设备,让他去住招待所。小叔无所谓,在招待所里开了个房,晚上回去睡觉。 小叔以前的朋友也来了,他们吃夜宵,围着几盘毛豆、花生喝啤酒。小叔回家,我是最高兴的人,晚自习刚下课就第一个跑出教室骑车冲回家,在夜宵摊上找。他见到我,不像以前那么亲热,只是让我坐在一旁吃东西,自己却和朋友聊天。小时候,他总带着我四处玩,夏天我们就一起到池塘里钓龙虾。小叔钓龙虾特别有一套,他先抓只青蛙摔死,再把它串在钩子上,放线下去,很快就有龙虾钳着青蛙不放,一拉线上来好几只,我们能钓一大桶。天气热的时候,小叔就让我把草帽戴上,我嫌流汗了头上痒,他就强按在我头上,说女孩子晒黑长大了丑。 我们总要玩到太阳下山,回家时故意绕上一截路,走进一片树林。这长满了美人蕉,细长的花朵,摘下来尾部溢出几滴甜甜的汁水,很好吃。我们发现红色的花比黄色的花甜,我总是要红色的,小叔就只吃黄色的。我喜欢和小叔待在一起,他总是让着我,虽然他老犯浑,让奶奶生气,可是对我却很好。小叔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搬到电影院后,每个夏天都没有以前好玩。 周末一早,我就爬起来去招待所找小叔,他还没起床,我敲门敲个不停,叫小叔陪我去县城买书。我很少去县城,那里就是大一点的镇,书店里的书更多。我们买完书,小叔说不急着回去,到街上逛逛。五月已有些热了,小叔请我吃刨冰。我们坐在冰室里,他靠着后背,故作大方,说你随便吃。我大喊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最贵的是什么?”说完小叔和我都笑起来。他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跟以前不同,好像老了一些,又没那么开心。 服务员端上来好大的刨冰,铺了一层厚厚的草莓酱。我还在笑,跟他说些学校里的趣事。小叔催说:“你快吃呀,我下周就走啦,没时间再带你来了。” 冰逐渐化了,红色的汁流在白色的冰上,一点都不好吃。 (十二) 叔叔回来几天,以前的朋友常喊他出去,不是去歌厅唱歌,就是窝在老朋友家聊天。到了晚上,就去夜宵铺子里吃东西,反正不回家。那时镇上没什么夜生活,只有歌厅开到很晚,饭馆都关了,只有几家麻辣烫出摊。那时麻辣烫便宜,老板还会熬一锅海带汤,随便喝,不要钱。我们家从没上街吃过这些,一是睡得早,二是妈妈舍不得钱。我偶尔和同学来吃一次,觉得很奢侈。 爸爸见小叔自己到处玩,又去厂里做事,小宝回来了,妈妈一门心思看着他。他明年6岁,就要上小学了,家里总有事,学前班只念过一个学期。还好他聪明,妈妈教一年级的课,他学得很快,都能记住。奶奶总在家忙活,做些菜要给小叔带走。 高考只有两个月,学校根本就不放人回家吃饭,走读生也得在学校吃午饭,到了深夜才下自习。我回家就睡,好几天都没见到小叔,更没找到机会跟他好好说话。到了周末晚上突然下起雨来,小叔肯定在吃宵夜,我怕他淋雨,就带伞出来找他。街上的麻辣烫都支起了塑料帐篷,蓝白红的条纹,看起来不错。我找到小叔,他正在喝酒,人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他和一个朋友。 小叔见我提了伞来,招呼我坐。晚上街灯昏黄,外面下着细雨。我们坐在小板凳上,面朝一只大锅,水汽氤氲,汤里煮着上百支木签,串着肉、豆腐、萝卜,要吃青菜,就让老板下到锅里。小叔向老板叫了一盘炒螺蛳,这是我一向爱吃的。田螺个头小,用牙签把肉挑出来,辣汤浸入壳里,肉特别入味。 我刚来的时候他们好像正在商量什么事,我坐下后他就不说了。等我吃完,小叔就说太晚了,先回家。临走时,他回头跟那人说了一句:“你别告诉别人。”那人郑重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打着一把伞,走在马路上,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小叔送我回家。他喝得有些醉,我就搀起他的手臂,他却立即把手抽走。过了会,他问:“你上课还好吧?”我说还行。他又问想去哪上大学?我说不想上大学。 他这才扭过头看我,问:“为什么?” 我没说话,他却想到了,说:“没关系,我给你交学费。你好好读书就行。” 我刚想说不是因为钱,就听见电影院里传出一声大喊。我们冲进去看,爸爸坐在电影院的走廊里,妈妈站在他身边,小叔问:“怎么了?” 爸爸还没回过神来,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妈妈说没事,让小叔先回招待所,架起爸爸回房。我们围在床边,爸爸在上面坐了好一会,竟然开始流泪。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觉得很怕,到底出什么事? 我一直没睡好,第二天等爸爸出门,妈妈才告诉我。昨天晚上,爸爸下班了说去扫扫电影院,有些日子没开门了,趁着下雨凉快,透透风。电影院的电闸在舞台后面,爸爸扫完就去拉闸,只有一盏入口的小灯亮着。他从后台出来,却模糊看到有人。他以为有人偷溜进来,就走上前,喊到:“谁啊!” 还没走几步,爸爸就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鞋,除了手中没拿着扫把,爸爸愣在原地,那人竟然也盯着他看。爸爸惊恐中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妈妈听到声音出门来看,爸爸就坐在院子的地上。我听得全身发凉,手心都是冷汗。爸爸平时不爱说话,这辈子没说过谎,他说看见了,就肯定是看见了。 第二天晚上小叔就要走了,他原本还要再呆几天,却说公司有事,先回去。家人都有事,没有人去送他。那晚我翘了晚自习搭车去火车站,下了车,快步跑向车站,见到小叔正站在站外抽烟。 我慢慢走过去,说:“小叔,我要跟你走。” 他惊讶地看着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前,说出了这句话。他还不知道那晚爸爸的事,我真的害怕极了,本来我就打算高中毕业就去小叔的城市找份工作,这样我们又能像以前那样总待在一起。昨天晚上他竟然让我上大学,那现在我必须告诉他我想跟他走。家里总是出事,我实在受不了,要是我找到工作,也能给爸爸分摊些负担,好从电影院搬出来。 小叔把烟头丢到地上,只说了一句话:“你快回去吧。” (十三) 南方的夏天,总是又热又湿,只有夜幕降临温度才会下降,如果有风,会稍微舒服一些。高考就只有几天了,爸爸把家里唯一的电扇放到我的房里。妈妈和周围的邻居在外纳凉,烧了些干艾草叶驱蚊,悄声说话。 老师前几天跟我说,按平时的成绩,上个二本是有希望的,不要泄气。日子再难挨,也得一天一天地过,我沉默地等待终点。我早已打定不上大学的主意,反而很轻松。真到了高考,觉得解放有望,非常高兴。考完那天,家里人问我怎么样,我说发挥得很好,比平时做题都顺。 晚上我回学校,发现灯火通明,教学楼传出来种种兴奋的嚎叫,撕碎的书从楼上散下来,像是一场浩大的雪。我到了教室里,同学都在撕书,课桌已掀翻,大伙又唱又跳,我的课桌倒在地上,水桶也翻了,书全浸在脏水里。平时要好的女同学全在商量去哪旅行,她们见我来,问我去凤凰好不好?那时我们看过《边城》,对这座傍水而建的湘西小镇充满向往。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了。龚玲玲去过我家,知道家里的情况,她说可以负担车费,我跟她一起睡就行。爸妈见我考完很高兴,听说要出去玩,又不花钱,并不反对。 我们像疯了一样跑到湘西去。凤凰确实很美,晨霭弥漫在山腰,水边的房子也浸在雾中,河中心有人撑舟,撒开清晨的第一张网。我们一行人有说有笑,有个男孩还跳下沱江游泳,玩得十分尽兴。我们总是大笑,为不好笑的玩笑而大笑,为了些蠢话而大笑。那几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暂时忘记学费的困扰,也忘记电影院里的恐怖。 我回家那天,在车站刚和同学分手,就远远看到了徐伯。他见到我,满脸愁容,说:“你快回家吧。”说完就走了。我以为是电影院又闹事了,慌忙往家跑。 到了门口,家里静悄悄的,有几个亲戚站在院子里,爸爸坐在墙边,我意识到出了大事,慢慢走进屋。妈妈躺在床上哭,我喊了一声,她睁开眼,突然爬起紧紧抱住我。她放声大哭,嚎着我的儿呀。我懵着了,不知所措,奶奶坐在床边抹眼泪,像是对着空气说,又像是告诉我——“你弟弟没了。”我脑袋轰然炸开,推开妈妈问怎么回事,她泣不成声,全身瘫软,栽到床上晕了过去。 那天的事我记得不太真切,有几个人冲到床边看妈妈,有几个人扶着奶奶。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一个人走到门边坐在地上。 后来镇上的人告诉我,就在我去凤凰的那天,爸爸出门了,奶奶在收拾厨房,妈妈在院子里和弟弟玩。她想哄小宝午睡,天热,垫在他后背的毛巾全汗湿了,妈妈就转身回屋里拿干的换上,出来却发现弟弟不见了,那条狗也不见了。当时她在院子外找了会,以为他俩出去玩了,站在院子口喊了一会,也没回应。 妈妈站在门口等了会,担心太阳太毒,小宝晒得脱皮。没多久,她见到小毛跑过来,还在纳闷怎么它独自回来了。那狗冲到门口,双膝跪地,对着妈妈叫。小毛叫得悲切,声音呜咽。妈妈觉得奇怪,喊了奶奶出来看。那狗一直在叫,眼角还在流泪。妈妈不放心,到处去找,狗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找到后院不远的树林,林边有条小溪,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溪水上。她在溪水里发现了小宝,他泡在水面上,背后那块毛巾浮起来,在潺潺溪水中飘动,揉在金水里,闪着亮光。 弟弟隔天就下葬了,天气太热,放在屋里有异味。那几天过得恍惚,我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时而又陷入强烈的自责,如果我没有出去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到处找小毛也没找到。奶奶说,他们俩那么好,或许是跟着去了。我不太信,但那狗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家里没了小宝,总是静悄悄的,我们都不太说话,像是开口就会惊动某种哀愁。我有天晚上做梦,梦里小宝只有三岁,我用车载小宝去个地方,那时下着瓢泼的雨,我推着车慢慢走着,突然车卡了一下,我转身看小宝,他的脚卷到了轮子里,我拿出他的脚,心疼地看了一下,他没有哭,还仰起脸笑着叫我。 “姐姐”。 (十四) 天仍然很热,我在八月迫不及待地等待秋天到来,我希望树叶全落下,光秃秃的树枝将迎来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那时的阳光也将是冷的。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死在这个夏天。我知道此时河流仍在流淌、雨也照常落下,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人会死去。 镇上有几个人找上门来,说邻县放了一部特别好看的外语片,劝爸爸也放。放电影既能为他找些事做,也能赚钱。那几个人说这片好看极了,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听说有人连看了三天三夜直到晕倒。爸爸答应了。其实那部片的带子到电影院几天了,丢在楼上没人管。 爸爸爬上外墙挂大海报,我站在下面只见油布唰地展开,一片蓝色的海上有艘巨大的船,两个人站在船头张开手臂,片子叫《泰坦尼克号》。 挂出海报后,买票的人络绎不绝,一天就放出了一周的票。我站在门口检票,没票的人愿意付双倍的钱站着看,他们都听说了这部电影有多好。看过的人吹得神乎其神。人太多了,我只能关了铁门,让他们改天再来。 我也不能出去,就坐在入口的阶梯上。电影开场了一会,有个很帅的外国小伙子打牌赢了两张船票,我没心思看电影,只觉得他们传得太夸张。那穷小子叫Jack,救了富家女Rose。我看到他们俩站在船舷边吐唾沫,觉得没什么意思。穷人爱上富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就算一时坚定,但日子会消磨爱意,只剩怨恨。 直到船撞上冰山,我才觉得这片子有意思,那么多人惊恐地跑上甲板想要逃生,他们却让女人与小孩先走,这在中国不太可能,大家抢公交车都把小孩挤在后面。在逃生的那刻,有乐手奏起音乐,一对老夫妻握着手等着水淹进来,他们如此平静地赴死,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Rose跟着Jack跳船,他们落入水中抓住了一块木板,只是它太小,Jack让给了Rose。海上好冷呀,头发上全是冰渣,Rose认为自己快要死了,Jack说:“你听我说,你会离开这里,你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你会看着他们长大,你也会死,但是在你很老的时候。一位老妇人死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这里。你明白了吗?” 电影放到这,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在啜泣,有人甚至嚎啕大哭,坚定的爱情总让人感动,是一种他们没见过的美好。好像过了许久,一艘船在漆黑的远方破冰而来,有人在喊,还有人吗?探灯所照之处,暗蓝的海水上浮动着的全是尸体。他执着地喊,还有人吗?Rose似乎穿过了漫长的幽暗才听到呼喊,她奋力吹响口哨。 电影结束时,那首《我心永恒》响起,灯光也亮了,所有人都歇斯底里,几乎发抖着走出电影院。我避开人群,坐在角落里,终于也哭了出来——我这个人呢,运气不好,爸爸没本事,妈妈不爱我,很难说我爱不爱他们。我18岁了,这一年就像某个分水岭,爱情仍未降临,而哀愁却没断过,我不曾见过世界,但却在小镇上见过了许多人生。我曾最爱夏天,但是此刻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进入任何一个夏天了,就像人生里的某艘船翻掉了,我虽得以生还,但又永远留在了漆黑的夜里。我在生命里感受到的痛苦远远多于欢乐,我知道春天总会到来,正如河水结冰又会再次流淌,但雨不停地落下,每个人都在死去一点点。我嚎啕大哭起来,为了这么多委屈和痛苦。如果当时我再长大一些,或许我不会哭得那么大声。那时我18岁,就在这一天,有些东西缓缓落入了深海里。 电影连着放了十几天,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有天一个男人来找我,递给我一沓钱,他说是叔叔给我的。上次他回家那次,无意中发现了卢盛的藏身处。他为了那笔悬赏的奖金,告诉了警察,这笔钱拖了很久才到了我手上。 那时我已经知道电影院为什么闹鬼了,那个曾警告过我小心的黑衣男人,为找出妻子死亡的真相,几乎每晚都藏在电影院里,那些声响就是他弄出来的。有时他穿着白衣装神弄鬼,有时也走出来吓唬人,有时候还大胆地拍人肩膀,大概是疯了吧。电影院彻底关门前的晚上,我站在后院,他翻墙进来,径直走向我。我本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或许是我们全家要走的消息传了出去,他将再也没法来电影院找到结果,便说出全部的事情,包括那天他走上舞台看爸爸扫地。或许是爸爸太疲累了,而舞台上灯光太强,爸爸错把他认成了自己。这男人沉默了许多年,需要倾诉,又或许只是偶然,我十分惊诧地知道了事实,变得有些愤怒。最终我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告诉父母。 我选了所大学,离叔叔的城市很近。离开的那天,父母带了好多行李,徐伯到街口去帮我们叫辆三轮车,他去了一会,我们站在电影院门口,一直静静等着车开过来。爸爸两眼盯着前方,妈妈仍是一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倒是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它一眼,电影院还是一座灰暗的水泥碉堡,它如此坚固,又如此冷漠,像个观众。它见证了我们的过去,却什么都不肯说,到现在,它真的要被抛弃了,再也不会有人来看它了,被丢弃得如此彻底,可是它是电影院呀,光影的流淌之地,曾经那么骄傲,不过这一切都将离开。关于那个男人的装神弄鬼的事,这是我和电影院唯一的秘密,是我和岁月唯一的秘密。 那天我带着父母,决然地踏上了火车。你知道的呀,火车开动,它路过小镇、路过山林、路过平原;它甩开城镇、甩开岁月,几乎甩开了一切。它代替我们道别,又代替我们回望,最终带我们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再见了,小镇电影院!再见了,小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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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编辑:2022 年 10 月 08 日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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