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咕 - 于心亮
大舅是个老农民,中等个,话不多,抽旱烟,养了一辈子大牲口。比如他说牛语,左手“咦”,右手“喔”,意思就是耕牛耕到地头了,喊“咦、咦”,牛就懂得往左边转;若是喊“喔、喔”,牛就晓得往右边转。大舅说耕地,主要靠牛。至于马,还是用来拉车。
大舅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哮喘,干不了重活儿,就在生产队里伺候牲口。
牲口们干一天活儿回来,马卸了套就打滚儿,牛卸了犁就搜寻吃的……大舅像伺候孩子一样给牲口们一一拌上饲料、饮上水,然后就在一旁看,看到哪一个的身上有了鞭痕,大舅就很心疼,小心抚摸着牲口的脑门念咕说:“唉,今儿个,不听话了吧?”
舅母去世的早,大舅拉扯着孩子过,我妈这个做姊妹的,总想给他再介绍个伴儿,大舅总是拒绝,说自己身体不好,不想拖累人。其实呢,大舅是怕孩子受委屈。当孩子成了家并且去了外地工作,此时再有人给大舅说媒,大舅才迟疑地说,想跟姊妹们商量商量。
我妈是第一个表示赞成的,我妈说:“哥,难得你想通了,找个人跟你作伴儿,最起码你干一天活儿回来,进门能吃上口热汤饭、睡个暖和炕儿……这事儿,可敢情好!”
因此,大舅就和同村一个哑巴寡妇结了婚。我就有了个哑巴舅母。
我的哑巴舅母也是个苦命人,虽然不会说话,但心眼儿好,也会心疼人,对我大舅相当好,比如我大舅干完活回来歇晌,哑巴舅母就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门打扰。
此时生产队早就解散了。大舅依旧养牛,每天牵着牛来往。
秋天的时候,邻居们把玉米秸秆、花生蔓送给大舅做牛饲料。我大舅从来不白接受人家的东西,他趁放牛的空隙,就割几车子柴草回报给邻居当冬天的烧草。这个时候大舅除了农忙季节给村里人耕地,每年还能卖一个牛犊赚点钱,因此觉得日子过得蛮好的!
这一年又到卖牛犊的时候了,母牛阻拦着不让牵走孩子,哑巴舅母就拿着棍子去打牛,没想到犯了倔脾气的母牛闷头一顶,一下子把我舅母顶倒在地,当时就站不起来了。
大舅要去医院,哑巴舅母却高低不去,谁劝也不听。农村人就这样,以为调养一下就好了,没想到,舅母竟然瘫痪在炕上了。大舅从此就开始伺候起舅母来了,大舅说:“我权当又养头老牛吧。”说着话儿,大舅朝哑巴舅母笑。哑巴舅母也就朝着大舅笑。
这样过了几年,哑巴舅母要死了,她眨巴着眼儿看大舅。大舅说:“咱俩都是苦命的人,你别舍不得,早早去那边享福吧。”哑巴舅母嘴角扯个笑,就闭上了眼睛。大舅给哑巴舅母盖好被子,看看天还没有亮,不想黑灯瞎火惊动旁人,就坐着抽了一宿旱烟。
大舅依旧是养牛。我妈说:“哥,我哑巴嫂子就是被牛顶死了,你怎么还养牛?”
大舅说:“不养牛,那我干啥?”
大舅又说:“养牛,有个伴儿!”
可是,谁也没想到,大舅养的牛,夜里被人偷偷牵走了。
大舅心疼的呀,找我妈诉苦:“妹呀,要是牵去养着,我还好受点儿,倘若遭杀了,一想我就难受得心窝子疼!”我妈就安慰说:“哥,你已经报案了,就甭再念咕了,想开点儿。”
大舅说:“我也不想念咕啊,可不念咕,我心里头难受啊!”
大舅还和街上的人念咕:“多好的一头牛,又听话又能干活,叫它往东就往东,叫它往西就往西,好端端被人牵走了,你说说,唉……”人们就说:“你要是心里难受,就使劲骂那个牵牛的一顿,解解气!”大舅说:“要是能骂回来,我早就骂了,可是,唉……”
望着空荡荡的牛圈,大舅越望越生气,终是忍不住,却是骂牛:“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个活物,让人牵走就牵走啦?你认识人家么跟人家走?觉得不对头,你叫几声我不就听见了吗?即使你不叫,不会不走吗?你这么大块头,这么有力气,人家能拽动你吗?”
骂完了牛,大舅又骂自己:“平时从来不喝酒,为什么就这天晚上喝了盅呢?要是不贪这口儿,夜里我不就警醒了吗?要是警醒了,牛哪能说让人牵走就牵走了呢?话又说回来,牛栏的锁扣几天前坏了,偏要今儿拖明儿,明儿拖后天不去修,现在瞅瞅——活该!”
就这样念念咕咕的,大舅一抬头,却瞅见牛回来了。
大舅以为看花了眼,使劲掐自己大腿,疼!不是做梦,的确是自己的牛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派出所的人。大舅挓挲着手又要去摸牛,又要去握人家的手,不知怎么说感谢话,只是往家里叫:“去家里坐,喝水!”
大舅高兴的啊,又跑来找我妈说:“妹啊,原本我没有指望了,肯定找不回来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还真就给找回来啦!”
我妈说:“牛既然找回来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以后好好看着牛,就别念咕了。”
大舅说:“我也不想念咕啊,可不念咕,我心里头难受啊!”

最后编辑:2025 年 07 月 01 日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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