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鸟
十一月的鸾镇干燥并且寒冷。倚靠着的北方的山峦,阻碍了季风和水汽,天际堆满灰沉的云团,却迟迟不肯降下雨雪。一如鸾镇摆摊的小贩们,用各种蒙灰的塑料布搭起的简棚和随手丢弃的垃圾灰扑扑地填充满了街道。
我瑟缩在四面透风的缴费店里,极力想找一个大一点的遮蔽物挡住彻骨的冷风,而店主在柜台后面故意讽刺我似的,几乎将整个身子贴在了电暖气上。他一边用一块看起来油腻腻的抹布擦拭柜台里面的手机模型,一面叮嘱我说一会儿来了人千万不能把责任全推卸在他的身上。
用了好久的翻盖手机终于在闹市中丢了,我一度担心它从中间断开可一时又找不到换新手机的借口。但我合不得手机里的那张电话卡,许多藕断丝连我却从不好意思主动联系的人,唯独只知道这一个关于我的联系方式。
学校的地理位置比鸾镇还要偏僻,打开宿合的后窗就是清晰可见的山脉,贪图方便的我并没有为了补卡跑到三个小时路程以外的市区,而是将就着在这个离得相对较近的小镇缴费店里办了手续。不过所谓的“手续”也只是交过三十块钱后,在一张粗制滥造的手机促销传单的背面留下自己要补办的号码,再从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店长那里听得一句“放心吧,我有内部关系,你把电话写那,三天我就给你办的妥妥的。”就算是得到了保证。
再后来,我写错了一位数的过失成功地让莲安在电话里将我和店长的八辈祖宗一个不落地数落了一遍,也证明了店长某种程度上的可靠。虽然店长一再痛心疾首地数落我“年纪轻轻记性就这么差了。”也不能阻止莲安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求投诉。
拿到卡的当天下午我还在纳闷,平时每隔十五分钟就能收到一条短信的手机怎么格外安静,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用的号码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大概过了两周之后我接到了莲安打来的电话,我庆幸当时没有把手机的听筒音量开到最大,否则我不确定我的耳膜现在是否健在。
“你要死啊!”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已经被她形容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渣。我握着电话的掌心发烫,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驳这个剽悍的姑娘。直到被她逼问出我在哪里补办到了这张电话卡后,她才肯放过过我转而去攻击倒霉的店主。
协商的结果就是我现在站在这个四面漏风的缴费店里,战战兢兢地等着莲安来拿回她的卡。店主威胁我说如果不能让她打消投诉的念头的话,我就永远别想补回我自己的卡了。这对那些存着我的电话,有可能联系我的姑娘们,这无疑是一个噩耗,为了她们将来的幸福,我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等在这里。
2
就在我出神地盯着柜台里一款号称超长待机一个月的山寨机的时候,莲安大步地迈进了店里。之所以这么确定她的身份,是因为她那和电话里如出一辙的声音“我的电话卡呢?”她直奔店长的方向,双手撑在柜台上面,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让我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像演电影那样压碎柜台上的玻璃。
店早长就摆出了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候在一旁,恨不得将脸上的纹路挤出蜜来才能体现他的热情和亲切,同时他粗短的手指也指向了我这边,将一颗无形的不定时炸弹推向我,“找他,你的卡在他那里。”
莲安的外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里她应该是有着可以媲美艾瑞斯·克里的身材才敢在电话里那样叫嚣。我站起身来,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从我视线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和被齐帘刘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额头。
“还给我。”她伸出手掌,遮匿在袖口的镯子和蓝色松石的链子碰得叮当作响。她的手指抵在我的胸口,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我退后一步才看清楚了莲安的样子,刚开始化妆的姑娘都有这种通病,眼线描得歪歪扭扭,睫毛涂得浓密得像苍蝇腿,眨一眨眼睛就能在脸上晕开两朵黑色的花。她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偶尔吸一下鼻子的小动作让我有了发笑的冲动。
“你是C大的?”她瞥见我在口袋边缘露出一角的学生证。
“嗯,你也在那上学?”我想趁机套近乎。一面是出于店长的交代,一面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虽然莲安的性格似乎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她的长相还是让我蠢蠢欲动的。如果是我的学妹那就更好了,以后可以借着各种机会让我这个当学长的在她面前大显身手。
“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三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儿?”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另外的问题。
“有的。我记得其中一个女孩子戴了一顶黄色的毛线帽子。”
“你在哪看见的?”
“来的时候,我跟她们同路,鸾镇不大,她们应该就在附近了。”
“那不是吗,坐在麻辣烫摊前那三个人。”我走到店门外四处看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她们的身影。那顶黄色的帽子十分显眼,是灰蒙蒙的鸾镇中少见的一抹亮色。刚才骑着车子在路上摇摇摆摆的女孩们现在已经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电话卡,快点儿。”她突然猛地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
我揉着余痛未消的肋骨,看她麻利地掀开手机后壳抠掉电池,把卡换进去。
“喂,你们到哪了?”她拨通电话。
“我们还在路上呢,你不会到鸾镇了吧?”莲安的手机音量很大,我站在一米开外都能将电话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呢。我也在路上。”她面不改色地说谎。
“那我们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哦。先挂了,骑车子打电话很危险的。”
“嗯,拜拜。”莲安收起了手机。
“喂,今天你陪我一天,我就不追究这回事了。”她盯着我,语气不容置否。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莲安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都不愿意,真是脑子不好使了。”店长趁机在一旁添油加醋,想早点把这个麻烦推给我。“本来就是你的错,这是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难得人家女孩儿那么主动,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啊,你说是不是……”
店长的油嘴滑舌终于在我和莲安的共同凝视下打住。我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话。
3
莲安走路很快,快到我有些跟不上。然而在离那个摊位还有十几米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躲进旁边的商店里。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这样直接过去太难堪了。”她自顾自地从我口袋里掏出零钱买了一包口香糖,美名其日“精神补偿”。
直到她嚼完第四颗口香糖才一脸不情愿地把最后那一个递给了我。是我讨厌的茉莉薄荷味,但我还是接下了。
“走吧。”她把吐掉的口香糖用包装纸包好再塞回我兜里,扯着我的袖子向那几个已经吃完的女生走去。
“哎,你们先到了吗,等了挺久的吧。”
“是啊,你怎么这么慢。”女生娇嗔着挽着莲安的胳膊。“对了,你要不要吃一点东西,刚才姜恩说她饿了,先要了点东西吃。”
我站在莲安身后,明显地看出来女孩在为自己来不及吃完东西的同伴解围。
但莲安仿佛不明所以一般,也站在摊前挑挑拣拣一些自己喜欢的菜。
“莲安!”我叫住她,替她感到窝火。
“这是你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女生放开了莲安的胳膊,转到我面前。
“你也是C大的吧,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叫什么?”
“柳明。”
“你……不会是莲安的男朋友吧。”她拽拽我的袖子,一副似乎已经关系好得不得了的神情。换做之前,我可能对她还怀有好感,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让我一时间尴尬不已。“怎么可能。”
“我就说嘛,莲安不可能有男朋友。”她的语气里带着转瞬即逝的讽刺。我用余光瞥见莲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装作没听见般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东西。
“不是的,我是说我在追莲安,不过她没有答应罢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
“这样啊。”女生有点失落,随即又跑到叫做姜恩的女生身旁。
“快点吃,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嘛。”她不耐烦地催促,然后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走到一旁推自行车。我注意到莲安碗里的东西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样子。
“等等我,我吃好了。”莲安撇下筷子。
“剩了这么多啊?”姜恩凑过来。“我们先去那边转一转,你吃你的。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了。”
“正好我也饿了,莲安我们一起吃吧。”我在桌子下面拽着莲安的袖子制止她起身。直到那几个女生走掉后我才松开手。
“多管闲事。”她说,白我了一眼之后不再理我。
4
莲安的头发是明显染过的厚重的黑色,带着天然的卷曲垂在脸旁。一些从衣服上掉下来的羽絮粘在她的发梢上,使她本来就毛躁的头发更显得凌乱不堪。我伸手帮她摘了下来,她的发质和她此刻的表情一样糟糕,死气沉沉。
“那些是你的同学?”我问。
“是室友。”
“有必要退让到这种程度吗?”我捏紧了一次性筷子,但它很轻易地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不常在学校,也很少有朋友。”她回答。然后从一个铁皮桶里抽出来一双新的筷子递给我。
鸾镇的冬天一直不见降雪,干燥的气候让灰尘全部随着寒风飘卷在半空中,然后落在衣服、座椅、树木,还有食物上。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灰尘味,就像我想接莲安的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样,哽在咽喉处难以下咽。
“走吧。”碗里的菜还剩下一半,莲安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服下摆,“我们去找她们。”
我生闷气,不回答她,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路上她始终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倒是期望她能再骂我一句“多管闲事”来缓解这压抑的气氛。
她走路的方式很独特,低着头,沿着路砖的切缝直线走,每五步都要停下来避开黄色的路转,然后走在白色的上面。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我们步行至一处手工市场,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在那里摆摊卖自制的咸菜或蜜饯,还有手工缝制的棉袄和鞋垫,绣着大红的牡丹,或是点缀着翠色嫩黄的鸳鸯。
莲安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个照相机开始拍照,相机机身的漆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处,露出金属色的边角,看起来是用了相当长时间的东西。
“你喜欢这些东西?”我拿起一件小短袄,上面绣的是喜鹊和花枝。
“我喜欢摄影。”她说。
“用单反相机才专业一点吧。”我挑出她的毛病,有这样爱好的人很多,但多数只是三分钟的热度,拿着普通相机做一做样子。
“买不起。”她说,然后往冻得发红的手中呵热气,径直走到另一边卖布料的摊子,继续摆弄着相机。有小孩子跑到她的镜头前面挤眉弄眼,她乐呵呵地拍了一张又一张,把衣服上沾满土灰的孩子拦进自己的怀里举着相机合影。在一旁摆摊卖点心的妇人不好意思地叫回自己的孩子,然后抓了一些裹着白糖炸金黄的点心给莲安。她分给了我一些,被风吹得失掉了水分的干硬糕点,后味却甜得腻口,放足了蜂蜜。
5
莲安似乎经常光顾鸾镇,边角旮旯里的小摊她都如数家珍,甚至她绕了大半圈只为了带我去看一台用来轧棉花的机器,用来制作被子。印着各式花色的鲜亮被套堆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煤油味。这个镇子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四处可见卖大幅挂历和年画的地摊。我们还看到待卖的金鱼,一动不动地停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面下。莲安用指关节敲了敲鱼缸,金鱼们才在塑料做的水草间缓缓地游动一下。
“还有那边。”她匆匆地奔向街的另一端,我不得不紧跟在她身后,她的精力好得惊人,我已经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她还能面不改色地健步如飞。
“我要两包烟。”她对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说。
“又是来给你爷爷买烟的?”老头将两包自制的卷烟递进莲安手里。
“是啊,现在很少见卖烟叶的了。”莲安掏出来四块钱给他。
“现在抽这种烟叶的人也越来越少咯。”老头感叹着,嘴里吐出一个烟圈。
“自己卷的抽起来不咳嗽,最适合年龄大的人了。”
老头很热络地跟莲安又说了些什么,我站在远处没有听清楚。只在莲安招手跟他告别的时候,听见他说“谢谢”。
“你跟你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吗?”我问她。
“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她拿起一只烟让我闻闻,自制的卷烟和我的拇指一样粗,用烟叶卷得紧紧的,是晒干以后的棕褐。醇厚的烟草味,没有商业香烟那么浓烈,却让人不反感。
“那你刚才还说……”
“这些烟叶很便宜吧。”她岔开了我的话题,“但是买的人很少。”
“你看,这些都是手工卷的。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是都很用心。”她说,“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好东西是不应该滞销的,对吧。”
“嗯……”她说得似乎有那么些道理,我正要深究她的用意,身后响起了刚才那几个女生的声音。
“你们也在这啊!”戴着黄帽子的女生说,她推着一辆红色的变速自行车。
“我们刚好要去那边逛呢,你也一起来吧?”
“好啊。”受到了主动的邀请,莲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柳明,一起来吧。”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起来。
那几个女生跨上了自行车,起初还时不时地放慢速度等一下莲安,到了后面就完全对她不管不顾。即使是在狭窄和颠簸的道路上骑得战战兢兢,也不愿意停下来,就连过马路的时候,都要一只脚撑着地面,然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倾斜着身子过去,刻意地想与莲安拉开距离。
莲安却若无其事地走走跑跑,不想这么快就落单。
“够了吧。”我停下来。莲安看着她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再看看阴沉着脸色的我,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男朋友,我没有理由要和你一样这么忍受。”我冲她发脾气。莲安的软弱让我恨不得狠狠地辱骂她好让她清醒。可我的肚子回应得比我的声带还要快,一串咕噜声过后,我和莲安的表情都变得尴尬不已。
6
后来莲安带我找到一家卖红薯的地方。一个戴着紫色纱巾的维族妇女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语问我们是要烤红薯还是蒸红薯。
我还在费解这两个的区别的时候,莲安已经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提在手里了。
“我专门挑了两个长得好看的。”她说。
“好吃就行了。”我除了填饱肚子,没有别的要求。
“哎,你们一会儿要是吃凉了,拿回来我给你们热一热。”妇人在身后叮嘱道。
我们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标语牌能够挡住恶劣的寒风。
莲安暖好了手之后觉得有些烫,又赶紧捏住自己的耳垂,这样的小动作让我觉得很可爱。
“说说你的事情。”我嘴里塞着食物,说话含混不清。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那样,你也看得到,我是被排挤孤立流离失所,需要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来当后盾的人。”她自嘲。
我哑然,不知如何回答。莲安却又说了下去。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跟外婆生活。跟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厚,她很少说话,也不会提及我父母的事情。独来独往,不和邻居打麻将,不串门,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买菜时讨价还价。从来没有亲戚上门看望她,逢年过节也是冷冷清清的。她给我的东西很少,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一本挂历或是画册。有时候她会拿一些桃酥回来,装在铁盒子里,放进橱柜,允许我表现好的时候吃一小块。我的淡漠可能是遗传于她,或许是习惯了她离群索居的方式,总觉得与别人隔着一层无形的障碍,心意无法接近,现实里就愈加疏远。
“我上初中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她太累了,睡着了。她经常会在床上躺上半天,她的年龄大了,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养。我和她不常说话,所以没有问她。直到晚上我叫她吃饭,才发现她已经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敲门去求助邻居,他们报了警之后,我才见到其余的亲属。但其中并没有我的父母。
“谁来处理外婆的后事以及谁来负责抚养我这让他们起了很大的纠纷,我既害怕又难过。后来一个舅母收养了我,条件是要继承外婆的所有财产。剩下的人虽然心里不甘,但还是勉强同意了,谁也不愿意收养一个看起来阴郁不讨好的拖油瓶。
“她家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儿,自然不会有多余的闲心照顾我。说是收养,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她们家打杂而已,除了做功课之外,还有各种家务。
每天放学六点回家,做饭洗衣服,一直忙到十点左右。有时还要为晚归的姐姐做宵夜。我没有零花钱和隐私空间,睡在她们家的厨房与客厅的过道里。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姐姐总有些穿旧的衣服给我。我现在拿的手机和相机,也是她不要的。”
“一家人相处时间长了的话,就会好起来吧。”我安慰她说。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说我想学摄影。她们都劝我说学这个是没有出路的。
然后姐姐偷偷把她的相机塞给我,让我不要告诉舅母。可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她们对话,姐姐说她的相机丢了,让舅母给她买一台单反。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从邻居那里听说舅母描述我为‘手脚不干净的佣人’。”
“所以我一直没有朋友。直到上了大学之后……”她还想说什么,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她的朋友打来的电话。
7
“你跟着跟着怎么就没影儿了?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女孩子的声音风风火火。
“不好意思,东张西望的走散了。”
“就是说嘛,我们还担心了好一阵。”语气里分明没有担忧的意思,不过是顺水推舟地将责任推给莲安。
“嗯……”莲安咬着下唇一块干裂的地方渗出了血迹。
“对了,我们在KTV唱歌昵,你快点来。就是鸾镇后面那个。记得快点啊。”女孩叮嘱。
莲安装起手机,将沾着红薯屑的塑料袋揉成一团扔在路边的垃圾筐内。
“走啦。”她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双眼有些泛红。说话的尾调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撒娇。但我知道,那是她在掩盖自己的哭腔。
KTV内,女孩子们正拿着话筒唱着孙燕姿的((第一天》,歌声并不在调子上。她们兴高采烈地坐在一起,看到我和莲安来了,让出了一小块地方。鸾镇的KTV本来就小,这种最便宜的小包厢一下子坐了五个人,即使是冬天也有些闷热,不一会儿拿不到话筒的女生开始心浮气躁地找别的事情做。
“莲安,你不是有相机嘛,拿出来给我们拍两张。”姜恩说。
“好的。”莲安忙不迭地翻出来相机,被姜恩一把抢了过去。
“好旧的东西哎,这里的盖子都松了,一会儿可别说是我弄的。”姜恩拍了几张之后又向莲安抱怨:“你的闪光灯坏了啊,拍出来黑乎乎的一点也看不清,难看死了。”
“行了,用我的手机拍吧。”先前戴着黄色毛线帽子的女生说,她似乎没有把帽子摘下来的意思,可能是因为剪了不好看的发型的缘故,脸被闷得通红。她把自己的iphone4递给莲安,“小心点儿啊别摔了,不然把十个你那破玩意儿卖了都赔不起。”
三三两两地合过影后,我也被拉去跟她们一起照。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旁边的位置换到了中间,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交换电话号码。莲安一直沉默寡言地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当我们都唱累的时候,她才拿起话筒。
她唱了首电视剧的主题曲,大约是我六年级时热播的关于军阀统治时期的家族爱情纠葛,叫做((金粉世家》。那时演女二白秀珠的刘亦菲还不像现在这么火,我更迷恋董洁演的冷清秋,梦想着将来恋人的样子就该像她一样单纯,知书达理。
我甚至假设过如果我是金燕西,绝对不会滥情。可现在仍旧单身的我连专一的对象都没有。眼前只有一个我疼惜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安。
莲安唱歌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像喃喃的悄声情话,然而后面的副歌部分又陡然升调,缠绵幽怨。
如果你能让她降落天空如自由无尽头可知那颗心在风中太落寞就让她停留在你怀中宁愿是条船如果你是大海至少让她降落在你怀中她唱歌的时候闭起眼睛,睫毛随着歌声轻轻颤抖。我害怕她睁开眼睛眼泪就会滚下来,她唱歌的声音比歌的本身还要悲情。
“一起出来玩干嘛唱这么悲情的歌,弄得连闹一闹的兴致都没有了。”另一个女生抢过话筒,唱起五月天的《(恋爱ING》,我看着她那张快要把话筒吞下去的嘴和满脸的青春痘,一点也不觉得她会处于正在恋爱的状态。
“走吧。”我扯起了莲安。她的长发起了静电,变得更加凌乱了。
“你们这就走了?”姜恩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这次唱歌算我请好了,给我和莲安一点个人空间嘛,反正我也不会唱歌。”我搪塞。女生们一听我主动要结账,神色又变得轻松起来,一边摆手说“赶紧二人世界去吧”,一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点什么歌好。
我在前台结了账,一共八十块钱,这里的消费水平相对落后,八十块钱够她们唱足足一个下午。
“钱我会还你的。”莲安说。
“你跟我较什么真。我也不想待在那种地方。”
8
路边有卖莲子羹的人,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很大的铜壶,旁边放着一次性杯子。一块五一杯,我买了一杯给莲安暖手。我不喜欢喝这种甜的东西,向那人要了一杯热水喝。
“你在学校的时间还长,能够交到其他朋友的,下次我把我们班那群女生介绍给你,人都挺好的。”
“我马上要退学了。”她苦笑。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捏紧纸杯。
“生活费和资料费舅母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了,看来是她忘记了。我提过几次,她没有在意,也就不了了之。辅导员一直在催,说交不上就得退学了。我办不了各种证明,拿不到贫困补助,所以才会这样。上周往回打电话,姐姐要出嫁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跟她在一起的人,舅母卖了外婆的房子,备了好大一笔嫁妆,男方家里才同意。她们哪有时间管我。刚好办理退学的话,还能拿到一些退回来的学费。”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做一个‘沙发客’呗。总能遇见几个好心肠的人,顺便带我游一游当地的风景名胜。我前几天才从别的城市回来。是一个拉煤的卡车司机捎我回来的。有时拍的照片找家网吧用电脑处理一下,低价卖给一些小的杂志社,或者是在小饭店打打工什么的,都能有收入,现在过得还算温饱,不至于穷困潦倒。”她说得轻松,实际可能比她说的要恶劣得多。
“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也没处花。”我没有说谎,单身的人往往能剩下一大笔恋爱开支。
“这不好。我不能一直依赖你,我们又不熟。以后你就觉得,我是一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的。”她拒绝。“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遇见的好人蛮多的,至少你算一个。”莲安补充。
“你舅母同意了吗?”
“她肯定会同意的吧,她巴不得家里少张嘴少点开销。”
时间在攀谈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街边卖糕点和年画的摊点收了起来,换成了一片卖盒饭和扯面的小摊。橘色的旧灯泡在降临的夜幕中艰难地映亮了一小片视野,升华的钨丝造成了一种油烟浸入灯泡的错觉。她跟我讲了很多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形形色色的人和颇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她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很少有为她自己拍的。多是近距的花草和服饰花纹,还有青砖上的苔藓和裂纹。
“我们合张影吧。”我说。相机的电量已经不足了,右上角的红色电源灯在一闪一闪地警示。
我揽着莲安的肩头,她把相机举高,咔嚓一声拍好后翻过来看。黑暗中拍的相片曝光不足。我的脸泛着油光,笑得有些夸张,一脸的傻样。莲安的妆晕了,活生生的一副熊猫样,在黑漆漆的背景中有些吓人。我们相互嘲笑过后,她拿了张纸巾擦了一下眼睑,想要继续多拍几张合照的时候,相机的电源灯闪烁了两下归于黑暗。
“用手机吧,好歹还有闪光灯呢。”我掏出自己的手机。
“是啊,我都忘了。”她也笑了。对着手机镜头摆好了POSE。
“你们在这呐?”此时姜恩的声音让我万分讨厌。莲安的笑容一僵,然后悻悻地问:“要回去了吗?”
“这么晚了,一会儿太黑就不好回去了,我们还骑自行车昵。”
“那走吧。”莲安对我说。
9
“你是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戴着黄帽子的女孩问。
“一起吧。”莲安看看我,又看看她们。
“那我带你。”女孩拍了拍车子。
“坐哪?”莲安犯了难,我仔细看她推的车子,没有后座,也没有横梁,只有一个坡度很大的斜梁。明显是在刁难莲安的样子。其他的女孩子也骑的是同一种车子。
“我送她回去吧。”我说,“一会儿我们坐军回去。”
“柳明,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女朋友?”姜恩打趣。
“不用了,我只喜欢莲安。你多劝劝她让她早点接受我就好了。”姜恩自知没趣,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跟我们道了别,蹬着车子骑远了。
“呼——”我长出一口气,总算帮莲安解了围,感慨现在的女生还真是爱话里带刺。
鸾镇很少有公交经过,特别是到了晚上,班车也减少为一小时一发。莲安裹紧了领口,把手缩在袖子里,我走在她前面一点的位置帮她挡风。这种小镇没有出租车可以坐,只有拼座的黑面包车或者电动三轮车。我和莲安等了很久,都没有同行的人,我让她先坐在面包车里暖和一会儿,我和司机一起问过路的人有没有要一同回去的。
风越刮越大,一些小摊贩支起的棚子被吹得哗啦作响,司机靠在驾驶座的一侧点了根烟,问我抽不抽。莲安用袖子捂着嘴小声地咳嗽,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一会儿要是有蹦蹦车过来了你们坐那个吧,就你俩拼车坐我这个不划算。”司机弹掉了一截烟灰。一部分落在他沾了泥巴的皮鞋上。
莲安窝在面包车的后座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来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我们北方人管它叫“蹦蹦车”,因它一上路就“咚咚”直响,又跳个不停,碰上凹凸不平的路,一颠一晃,震得人的身体一起一落,摇摇摆摆。
讲好了价,十块钱拉我们回学校,要是在白天的话,一个人三块钱就够了。
在黑夜中我看不清车棚的样子,贴着花花绿绿的妇科或是美容医院的广告。车棚是车主买来三轮车后自己找钢架子和铁皮焊上去的,窗户用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蒙着,时间久了就变得模糊不清。破的地方用透明宽胶带粘起来,一层一层,像带有裂痕的玻璃。
车内放了一个上端摔裂开来的香水瓶,里面的香水漏剩了一半。似乎是有人不要了遗弃在这里的。被晚风稀释的香味像莲安眼里淡淡的水光,让莲安擦花了好不容易弄干净的眼眶。
“其实我不是特别需要这张电话卡,我没有人可以打电话。”她说。声音随着车子开过减速带时的颠簸而颤抖。
“你可以打给我。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送你一台单反相机好了。”
“柳明。”她叫我,但始终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回绝。
10
我突然想起来我看过的一本书上描述的鸟类,叫做极乐鸟,在传说中是一种能够飞越森林的无脚鸟,没有办法停歇,也没有终点。
即使再累的时候也只能在风中停歇,因为一旦停下,倦滞的双翅就再也不能被风托起来,它的目的地只有死亡而已。
我才明白那首歌是她唱给她自己的,不能降落,也无法降落。

最后编辑:2025 年 07 月 01 日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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